日落西山，夜色悄无声息地侵染天幕。
玉风已经开始喘气，疲惫地耷拉下脑袋。金日磾轻轻拍着坐骑的脑袋，只得翻身下马挽了缰绳在手中，牵着玉风继续前行。
“咦，都尉怎么来了？”
金日磾站住脚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东市，还正停在聂氏马店不远处，余仁义在门边冲他挥手。
“还没收工？”金日磾走过去，余仁义手脚麻利地帮他把马拴了，笑嘻嘻地道：“今儿个生意好，老聂就多开门会儿，把最后那个客人送走咱们就收。”
金日磾微微点头，他知道余仁义是聂绍收养的孩子，虽顽皮但办事牢靠，也就不多说什么。
他瞧见余仁义仍在打量自己，不由问道：“还有何事？”
余仁义挠挠头，“都尉心情不好，发生什么事了？”
想起连冠军侯府那边都还没有消息，金日磾心里越发烦躁，嘴里也一片苦涩，阿缨呀阿缨，如今你在何处，究竟遭遇了什么？
他张口要说，只听两人攀谈的声音渐渐近了，聂绍正和一名牵马男子一前一后笑着走出来，二人在门口作别。目送男子策马离去，聂绍这才转头看向金日磾，笑呵呵地用匈奴语道：“日磾，你有好几天没来了，做什么去了？”
自从多年前相识，金日磾并不陌生聂绍高明的匈奴语，但这时听到他开口，金日磾几乎瞬时从脑海中蹦出九方缨的话，浑身莫名一颤，竟没有立时接上话。
“怎么？又出事了？”聂绍觉出一丝不对劲，走近前来。www.sxynkj.ċöm
金日磾怔怔地看着聂绍，忽然觉得这张原本和善的胖脸变得极为陌生。他张了张嘴，却脱口而出，“你是要为了聂壹报仇，才来到长安的吗？”
此言一出，三人都愣了，许久都没人接下去。
“‘报仇’，这是个什么话？”还是聂绍先笑着打破了沉默，“日磾，你说的又是谁？”
金日磾认真盯着他目光闪动的眼睛，“我并不熟悉汉人们的‘口音’，我只知道，我娘的家乡离马邑并不远，她曾经跟我说，你说话的语调有点像她家乡的亲人。你是马邑人，你是那个商人聂壹的亲人，对吗？”
又是一阵沉默。“嗯，这个不错。”聂绍咳嗽一声，“我不成器，所学都是大哥所授，他是个更优秀的相马师，也是更出色的商人。”
这便是坦承其事了。金日磾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咬牙道：“为了你的大哥，你准备牺牲多少人？”
聂绍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一笑，“日磾，这神情竟不像是你了。是因为事情牵扯到了你的九方娘子，才令你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么？”
“非也！”极度愤怒之下，金日磾反而觉得自己的神智越发清明，思路竟无比清晰起来，“汉朝与聂壹合作失利，虽传闻聂壹后来下落不明，但以伊稚斜的脾性，只怕聂壹难逃报复……如此说来，你的仇人理当是伊稚斜罢！”
聂绍笑容不减，只是慢慢退回一步，余仁义默契地搬来一个凳子给他坐下，又悄然退到一旁。
聂绍仰首望天，许久才道：“嘿，这是谁的错呢？朝廷要抵御外敌，匈奴想南下抢夺更多土地，早已势同水火，但他们自打他们的，轮不到我等百姓；况且一打仗便有商机，我倒也乐得奔走，因此总被大哥责备，指我毫无原则：这年头能活下去便是原则，他倒说得冠冕堂皇呢。”
“当年马邑之谋，我不以为然，仍自往南方去贩马。但等到我归家，迎接我的只剩下被烧毁的庭院和满地的尸骸，我竟找不到哪具是大哥。日磾，你也曾经历过当年河西一事，你能否想象出我当时的心情？”
金日磾闭上眼睛，默然不语。他的父亲乌籍色在河西死于浑邪王之手，他也从那时变成俘虏，生命从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样的遽变，或许他能体会。
只听聂绍继续道：“追根究底，马邑之围本是当年大哥主动向大行令请缨，但若非王恢布局欠妥、若非汉军的失误，何以导致这样的下场？大哥和家人的性命，我要向谁去讨要？”
“……斯人已逝，若真追究下去，只怕世世代代无穷无尽。”良久，金日磾才苦笑着道。
聂绍嘿然，“日磾，自从相识以来，我便觉得你比我更像汉人。说不定，老庄之流会十分欣慰得到你这样的再世弟子。”
金日磾只有苦笑。但他不得不承认，若是当年马邑之围成功，伊稚斜势必在伏击之下大伤元气，匈奴再要与汉朝对抗至少需要十数年光景，也毋需长平侯、冠军侯的多次出征，整个格局便会不一样。
而他自己，也不会被俘至长安，不会成为奉车都尉，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不会认识九方缨……
想起那个有着恬淡笑靥的少女，金日磾蓦地清醒。正如他方才自己所说，事情都已经过去，真要追究过往，只怕生生世世都无法解脱。
他便继续追问道：“你们与九方德有什么渊源？天牢里的人究竟与你是敌是友？你们之间的争斗，可是已经牵连到了九方缨？”
聂绍定定地看着他，笑容很是灿烂，“都尉，你难道忘了是谁把九方娘子推到我面前的？”
这句话如短剑刺入心口，金日磾脸色瞬间阴沉，下意识按住腰间剑柄，一字一顿地道：“老聂，念在我们多年情谊，告诉我你究竟站在哪一方？”
聂绍扶着椅背慢慢站起身，坦然迎上他的视线，“我为复仇而来，不站哪一方。九方德之事纯属意外，那个丫头我也从来不曾有过加害之心——但是日磾，你难道不知道，你身边有哪些人对阿缨丫头心怀怨恨？”
金日磾的目光牢牢锁定面前的老者，聂绍只是微微含笑，眼神清明不似作伪。
“若你所言非虚，前尘旧事就此一笔勾销。”
最终，金日磾只留下这句话，牵着玉风疾步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聂绍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止住正要走近跟前的余仁义，朗声道：“伍先生，既然来听了这半天功夫，何不献身一叙？”sxynkj.ċöm
余仁义吓了一跳，连忙往四面看去，忽听得一阵车轱辘压过石板路的嘎吱声，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笑着传来：“聂先生年岁虽长，本事却不逊当年，老夫佩服。”
这声音清越又不失沉稳，全然不显老，聂绍抬眸看去，原来是两人一并走来：说“走”其实并不恰当，只因其中一人端坐轮椅之上，另一个满面凶相的中年汉子推车前行，目光微垂目不斜视。
车上人确是一名长髯老者，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眸光灵动，甚至于眼波流转间有些狡黠。他在聂绍和余仁义之间来回看了几眼，笑呵呵地道：“你倒不把都尉留下来了？”
聂绍平静地道：“留下做什么，向他揭穿你们以九方德顶包的真相么？”
轻飘飘的一句话，令一边的余仁义脸色一变，乞求地扯了扯聂绍的袖子，“老聂，你怎么可以……”
长髯老者看着余仁义，歪头一笑，“可不？他怎么可以这样甘愿蒙冤？”
聂绍立即将余仁义拽到身后，凛然直视面前的长髯老者，“伍被！斯事已矣，当年誓言我一刻未曾忘；无论淮南或江都一脉，不会再有人受当年案子的牵连，也算还了你们当年资助之恩，何苦再来纠缠？”
长髯老者伍被嘿然，“也不知是谁将翁主的下落出卖，竟被刘胥小儿给掳走？也不知是你想警告我自九方缨一事上收手，还是心血来潮不小心说漏了嘴？——以老聂多年经商的智谋，断无道理犯如此错误罢。”
聂绍哑然。当初认出刘细君身份，又见这翁主与九方缨走得亲近，心中不禁五味杂陈，只因实在不忍见她与淮南江都余党牵扯过多，反复思量后，他终究决定将刘细君的消息暗中传至广陵王府，使她们分离。
他呼出一口气，慢慢退回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闭目半晌后道：“伍先生，想如何与我算账？”
伍被轻轻抚掌，“生意人正是爽快。也不为什么，我们计划将成，不想有太多干扰，老聂是个明白人，明日若是还能见到——”他手指上方，“——你们这块门匾招摇过市，我也只能用些小小手段与老聂郑重道一声再见了。”
话毕，他呵呵笑着摆手，身后的凶面男子便沉默地调转轮椅离去。
直到那摄魂般的车轱辘声远去，聂绍才缓缓回神。转过头，看到余仁义和贾峰都一脸巴巴地看着自己，聂绍忽然一笑，起身挥挥手，“罢了，河西四郡风光之好，那边更适合牧马，我们回河西去便罢！”
二人忽然一看，便闷不做声地去收拾。聂绍攀着椅子将马店的招牌取下来，看着上面的题字发愣，不想已是几十年过去了。
“老聂，你有没有……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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