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分,薛林氏看了看空着的一边桌子,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道:“缨儿,改日你得问问亲家舅舅……每日都这么晚归,也不知是在做些什么。”
“是,娘。”九方缨敷衍着道。
诚然,今日见过了暴利长在上官府的行径之后,她也觉得应当同暴利长好好谈谈了。www.sxynkj.ċöm
又是宵禁前后,暴利长才晃晃悠悠地回来了,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家乡小调。等九方缨从暗处走出来时,这刚刚喝了不少酒的男人明显吓了一跳,马上又呵呵笑着挥挥手,“阿缨……嗝,你在这……作甚?”
“等舅舅回来。”九方缨面不改色,过去搀扶他。
暴利长任由她扶住,脚下不丁不八,仍然嘿嘿笑着,“阿缨,我早就跟你说了……‘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想要在这长安城里活下去,咱们就得这么干。”
九方缨默然看着他,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连我也不知,舅舅何时‘偷师’了这点相马的技术。”
暴利长打了个嗝,长长呼出一口酒气,眯起眼睛,“这点么……姊夫从不避讳在我面前说这些……”
二人依偎着走进了院子,九方缨默默地低头看路,忽然听暴利长道:“阿缨,姊姊究竟是什么缘故……客死异乡?”
轰——
这句话,宛如投入深潭中的一方重石,激起了丈高的澎湃的浪,更在其中不断下沉、下沉……
九方缨怔怔地看着他,暴利长忽然站住脚步,抬起头望向天边,孤月的光辉依然清冷,淡淡地洒落下来。
“阿缨,只有留在长安,才能知道这一切。”暴利长说,“所以,若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好,你多担待吧。”
说完,他轻轻推开了九方缨的手,大踏步地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直到他的脚步声已经消失了很久,九方缨仍然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看着地上自己那道淡淡的影子。
身后又有一串轻轻的脚步声靠近,九方缨蓦地回神,深深吸了口气,叹息一声,“细君,你还没睡。”
淡淡的声音不是疑问,她仿佛知道刘细君会到来似的,慢慢转过身,看向面色忧郁的少女。
“缨姐姐,你……也藏有心事?”刘细君低声道。
九方缨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都已过去了。若是一味的踟蹰不前,沉湎于过去也无济于事。”
刘细君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伸出双手握住了她的左手,冰凉的手让九方缨一个激灵,诧异地看着她。
“缨姐姐,你们对我的好,我深深感铭于心。”刘细君低低地说,柔弱的声音里却带着坚定,“若是……有朝一日用得上我,我必义不容辞。”
九方缨微笑,将右手轻轻覆在细君的手背上,安抚似的拍了拍。
“我们救你,不为图报恩。你是因着母亲的希冀而活下来的,不应为他人随意再回险境,相信我们,无论有什么难处,我们能顺利解决的。”
她与细君擦身而过,“早些睡吧,明日我还要去马市。”
细君垂下头,看着那道影子慢慢消失。
“险境”,九方缨和暴利长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凶险之地?
刘细君发出轻不可闻的叹息,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方才接触的温度似乎还留存在掌中。她轻轻握拳,又张开,再轻轻握住,缓缓捏紧成拳。
若是母后九泉之下有知,定不会反对罢?
昨日霍嬗的一通胡闹并未影响马市的生意,聂绍的店里依然平静,上午很快就卖出了一匹拉车的驽马。
那伙计装扮的人对马原也没有什么了解,尤材投其所好,拉着九方缨一起极力夸大了这匹驽马的通人意和皮厚耐劳,直说得那名伙计喜上眉梢,很快就掏钱牵马走了。
“小薛,我有个疑问。”
午间整理马棚时,余仁义忽然不知从哪里一下冒了出来,笑嘻嘻地凑近。
九方缨虽然不喜和男子靠这么近,但为了女子身份不被拆穿,只好硬着头皮任他勾肩搭背,微微点头,“但说无妨。”
余仁义脑袋一歪,几乎把整个身子吊在了她身上,“我记得,那时老板招你入伙,说你是有特别的本事……究竟是什么本事?”
九方缨失笑,低头想了想,“我会相马。”
“相马?就是像油头那样的?”余仁义指了指旁边正在和聂绍算账的尤材。
九方缨再想了想,只得说:“不尽相同。”
余仁义后退几步靠在了木桩上,撇撇嘴,“不要总说些文绉绉的词,你就直说吧。诶,莫非……”他狡黠一笑,“莫非你说的比油头的所作所为更厉害些,所以怕说出来伤了油头的骄傲?”
九方缨但笑不语,心里却将这个臭小子来回骂了几遍,若不是因为他在聂绍手下做得久了,单听这话,只觉得他分明是想挑拨离间。
“说嘛说嘛,不用顾忌油头,有麻烦我给你顶着。”余仁义见她沉默不语,似又沉浸入了自己的思绪中,赶紧继续追问不休。
九方缨嘴角一勾,忽然问道:“你可听说过‘千金买骨’的故事?”
余仁义歪头,“我哪有机会读书,小薛你说给我听。”
九方缨抚了抚身边马的马鬃,沉思片刻,道:“古时,曾有一位国君,为求千里马而不惜花费千金,数年过去却一无所获。这时,国君手下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官自告奋勇愿去买马,数月之后,却为国君带回了一副马骨。”
余仁义轻呼,连连摇头,“若我是国君,必砍了这小子的头,岂不是在愚弄世人?”
九方缨失笑,“然而这小官打听过,此马生前却是一匹千里马。”
余仁义还是摇头,“死则死矣,哪有用处?反倒浪费了金子。”他忽然眼珠一转,“莫非为了这么一副骨头,那个小官就花了国君一千金?如此挥霍,更该杀了!”
“你……”九方缨瞪大眼睛,越发哭笑不得,立即挥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奇思异想,“国君原也像你这般生气。但那小官却说,他以五百金买马骨,是为了让世人知晓,国君求千里马乃是诚心而为。但凡千里马,连骨头都愿买回来,更何况是活生生的马?正是因此,国君后来终于求到了不少的千里马。”
余仁义在木桩上盘腿坐了下来,双手托腮,这才慢慢点了头,“如此,那五百金才算没有白花。”
听他句句不离金子,九方缨忍俊不禁,却也知道后面的话再对他说已无益,转头便打算继续刷马,却见到尤材和聂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对账,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这故事并未结束罢?”聂绍笑道,“原本,这故事也是别人拿去劝谏君王的。”壹趣妏敩
九方缨点点头,尤材忙道:“所以,这故事的后面是什么?”
九方缨微笑,“这故事,乃是出自燕昭王客卿郭隗之口。郭隗以此激励燕昭王,恰如诚心求千里马的那位古之国君一般,一心想要复兴燕国的昭王若要实现心愿,必要以此诚恳之心,广求天下名士。”
尤材想了想,似乎还是有点晦涩难懂,只好赔笑几声,拉着呵欠连天的余仁义走了。
见他们已经往马厩后面走远了,九方缨倒是不介意地笑了笑,拿起刷子继续刷马。
“如此说来,你是想做郭隗,还是做燕昭王?”
九方缨动作一滞,见怪不怪地转回身看向那个熟悉的身影,嘴里却道:“聂老板,我从来不知道,您所雇佣的原本就已有四名伙计了。”
不知何时出现的金日磾正和聂绍并肩站着,匈奴人脸上带着兴致盎然的笑容,分明是听到了她方才所说的“故事”。
聂绍笑吟吟地看了看金日磾,向九方缨一摊手,“都尉大人要来,我一个小小的贩马经纪,也是没奈何的事。”
九方缨抿唇而笑,见金日磾的目光还盯着她,心里不禁有些羞恼,正要责备,忽然想起他刚刚还有提问,嘴角微微扬起,“我谁也不是,我只是自己,只愿做伯乐。”
“做郭隗也是极好的。”聂绍道,“若不是郭隗向燕昭王进谏,哪有后来的‘黄金台’、‘尊贤堂’,又哪有乐毅、邹衍等人前来投效,助燕国一雪前耻呢。”
面前的马忽然嘶鸣一声,九方缨回神,这才意识到她方才无意中刷马太过用力,连忙过去拍头安抚了,这才悠悠道:“我只愿发掘骏马,让好马不至于珠玉蒙尘、让驽马各得其所。买马之人用合适自己的马,才会对马在意和珍重。”
聂绍“嗯”了一声,笑着走开了,留下金日磾还站在原地,微微皱着眉头,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
九方缨装作不经意地偷看一眼,又觉得匈奴王子的眉眼越发好看了……不过,却有隐隐的忧郁。她立即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唐突可笑,准备悄悄退走。
“你要去哪?”金日磾看她脚步一动,连忙说道。
九方缨回头,似笑非笑,“怎么,都尉大人是特地来找我的吗?”
金日磾的脸又泛红了,从黢黑的脸皮下透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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