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嬗迟疑片刻,目光淡淡扫视了那幅几乎可与自己先父的名誉相连结的地图,终于轻道:“陛下……”
自汉人打通河西走廊以来,匈奴节节败退,先前的许多牧场和据点被汉军攻占,使得匈奴人不得不日渐北迁。
河西之地,原本只有酒泉和武威二郡,但就在今日朝会之上,皇帝颁布诏令,改二郡为四郡,令设敦煌、张掖为郡。
加之前些时日“天马使者”的任命戏言,很难让人不把这两件事联想到一处。
“子侯,每当朕看到这‘酒泉’二字,总不免……想起去病来。”皇帝的手指抚过地图上那一片河西之地,一声喟叹,“他为朕建了太多功勋,也为朕留下了太多的宝物,为何上天如此不留情面,偏要把他从朕的身边带走?”
霍嬗木然立在原地,这样的话,他听很多人都说过,甚至每一个人都不止说过一次。
“先父九泉之下有知,定为陛下的心意感激不尽。”
然后,每一个人都希望他成为第二个霍去病。
却从不过问他是否愿意。
皇帝感慨片刻,向他笑了笑,“方才诸邑唤你过去,可是又任性了?”
“不曾。”霍嬗慢慢恢复了意识,露出无邪的笑容,“陛下,您既然将敦煌升为郡,是否也是想在敦煌发现更多的天马呢?”
皇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含笑看着他,“子侯有何见地?”
霍嬗垂眸抿唇,片刻后抬起头来,道:“如暴利长之辈,只是侥幸获得,听闻陛下身边奉车都尉金日磾已有断言,此马来自乌孙;既然如此,为何不径直与乌孙结交,向乌孙求马呢?”
皇帝微怔,忽然眼角眉梢都带上了喜色,连连点头,“好好,不愧是冠军侯,子侯所说全然合乎朕的心意,这乌孙之行朕以为极好。”他欣慰地在小小少年肩头一按,“在你身上,朕仿佛能看到去病的影子……子侯,将来的大汉天下必得有你的力量。”
去病……去病……
为何人人都在提这个他从未曾谋面的人?
这两个字已经深深刻入了他的骨血,他是那个人的孩子,而那个人却不幸英年早逝。
于是,所有的人都试图把那个人重生在他的身上。
霍嬗咳嗽一声,脑子有点涨。他勉强勾了勾唇角,忽然道:“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如何?”皇帝正在兴头上,心情极好。
霍嬗深吸一口气,淡淡道:“臣想试骑天马,看承华厩丞对天马的驯服如何。”
凡有新马入宫,一面需对其进行调养以适应新环境,一面要加以驯服,以便将来皇帝的骑乘挽用,甚至是配种。
尤其这次,既然号称“天马”,又有九方缨在御前试骑大败金日磾,皇帝对这匹天马的驯服报以很大期望,早就对它满怀期待,哪怕是霍嬗也能看得出来。
“这……”皇帝有些迟疑。霍嬗虽性子成熟,身量也还只是个少年人,哪里能控住那样的高头大马?
霍嬗眨了眨眼睛,笑得纯真无邪,“陛下不是说,臣是骠骑大将军的儿子吗?只是骑一匹马而已,臣怎会逊于那位献马的少年?”
灿烂的日光下,九方缨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差点从板凳上摔下去。
“哈哈小薛,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说你坏话啊?”余仁义最喜欢补上一句话加剧伤害。
九方缨白了他一眼,揉了揉肩膀,面前的马甩了甩尾巴,满心期待地蹭过去想让她继续为自己刷毛。
“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肯定不是好事。”九方缨又抹了一把鼻子,将掉下去的袖子用力再挽起来,“我家舅舅又不知去了哪里,我生怕他又惹出麻烦。”
尤材正提着水桶走过来,闻言也不由笑了,“又不是孩童,上次进了一回衙门,如今也该懂了分寸,你可宽心。”
“不好说……”九方缨慨叹一声,不知为何,她对暴利长好似当真没有多少信心……
“阿嚏!阿嚏!”暴利长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差点把头上的帽子打歪到了一边,也惊得走在他身前的虞海猛地转身,忿忿地看着他。
“如今都什么时候了,还这般悠闲?”虞海道,脸色近乎铁青,“那位可是冠军侯,是他要骑这匹天马,他的意思不能拂逆,你千万要照顾着,这就是你身为厩丞应尽的事务!”
暴利长揉着发红的鼻头,挺委屈的,昨晚他虽因为即将进宫当差而兴奋得没能彻夜安眠,却断不至于伤风患病,怎么会突然打这样大的喷嚏?
何况,他又细细回忆了昨夜在心中的盘算,道:“身为厩丞,最重要的差事岂不是养好御马么……”
“你以为此间是何处?”虞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长安马市?上郡马苑?你初来乍到,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少说多做,可懂?”
暴利长唯唯诺诺应了,心里却极其惊讶,太仆之职不算太低,这虞太仆在外对他们可是耀武扬威,进了宫里面对宫中贵人,立即换了副恭敬至极的神情,变化之快、之大,令人惊叹。
将这茬心思暂按下不表,暴利长跟着虞海又走了几步,很快就见到了那匹被他从敦煌带回来的黑马。
一人一马对视,黑马打了个响鼻,往后退了几步,似乎认出了他是谁。暴利长呵呵一笑,伸手想去抚摸它,“还记得我啊,还算有良心嘛……”
“啪”的一声,暴利长吃痛收手,这才发现手背上已经多了一条鞭痕,顿时怒视虞海,“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虞海一勾唇角,眼神却冰冷至极,“别忘了你身在何处。这匹天马已是皇家御马,它便是你的主子了,如此以下犯上,岂不该受罚?”
暴利长瞪大眼睛,却一阵语塞,不知从何处辩驳才好。他恨恨地舔了舔手背上的鞭痕,心里暗暗记下了这笔账:将来他位极人臣,一定要把这个双面人踩下去,报今日一鞭之仇。
“准备妥了么?”背后忽然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暴利长耳朵一动,似乎极为熟悉。
虞海连忙转身,向来人一施礼,“金都尉,天马近来并无不良状况,您且检视——臣等即刻便能将天马牵到陛下和侯爷面前。”
来人轻轻“嗯”了一声,“有劳……这位是?”
虞海连忙朝暴利长小腿上踢了一脚,向来人笑道:“承华厩丞三个月前便向臣提请告老还乡,臣时至今日才找到新人接替。”他向暴利长低吼一声,“还不见过奉车都尉?”
暴利长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迎面就对上了一张黧黑的坚毅面庞,整个人都呆住了,脱口而出:“妈呀!”
金日磾也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诧异地看着他,“暴先生?……您怎么会在这?”
暴利长登时想迅速挖个地洞钻进去,并把土填得严严实实的。他尴尬地咳嗽一声,讨好地行了礼,“想不到能见到熟人……将来小人还要多多仰仗金都尉了。”
金日磾呆呆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回过神,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立即向暴利长的身后看去,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纤瘦身影,心里才莫名松了口气。
那个叫“薛缨”的少年并没有一同入宫,这样想着,金日磾才宽心了许多。他迅速理清了思绪,虽然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暴利长,但他很清楚,这时候并不适合。
“大人,请现在牵马过去罢。陛下和侯爷已经久候了。”他转向虞海,淡淡地道。
虞海看着他们二人的神情,心里也转了好几个弯,这奉车都尉虽是匈奴人,却深受皇帝宠爱,不曾想这个暴利长居然和金日磾还是旧识,将来只怕要……
不知是否因为看到了熟人,暴利长一下子好似有了底气,上前拽了那匹天马出厩,大摇大摆地跟在金日磾和虞海的后面。
看到他洋洋自得的神情,虞海又果断将刚刚心里冒出来的念头给掐断了,目中浮现淡淡的轻蔑。壹趣妏敩
自昨晚到今晨的小雨虽停歇已久,一路走来还是能见到小摊的水渍,映着空中稀薄的日光,即便是到了眼底也并不十分刺眼。壹趣妏敩
暴利长一边走一边欣赏着四面的风景,顺便从水面的倒影看看自己的外形,确认了数次穿着妥当,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但等到了位置,他忽然发现,这就是此前献马时九方缨和金日磾的角逐之地。
“陛下,臣这便去了。”上首传来清脆的少年声音,接着是几声蹦跳落地,暴利长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只等那少年侯爷走到跟前,从他手中一把抢过了缰绳。
霍嬗正要上马,忽然感觉马旁的这人极为面善,便多看了一眼,登时惊讶,“你……”
“请侯爷小心。”虞海连忙伸出手从旁边扶了霍嬗一把。
霍嬗厌恶地甩开他的手,一个利落的翻身上马,漂亮的动作令皇帝笑得眼睛眯起,虞海更是不遗余力抚掌称赞。
霍嬗冷冷一笑,又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的暴利长,脑子里却想起昨日傍晚九方缨的语气,心里火气蹭蹭外冒,使劲扯着缰绳令天马往外走,“吁——!”
天马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了几步,仰头甩颈,很是不安。金日磾紧紧关注着那一人一马,不对,那天九方缨在他面前骑上这匹天马时,这马并不会有这样的动作。
没等金日磾想清楚这其中的缘故,霍嬗眸光一沉,扬手一鞭击在了马股上,怒喝一声:“驾!”
天马惊嘶,猛地发力狂奔了出去!
“不好!”金日磾立即跟着奔了出去,但他脚才迈出,不过须臾,马背上瘦小的身影已经歪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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