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气候依然寒冷。
夕阳将落,九方缨提着水桶吃力地一路走来,看着水面上摇晃着的如火的光芒,微微眯起眼睛。
“哟,薛家媳妇,又自己提水啊?”迎面走来的是街坊里的几个相熟的婆姨,“早说叫你推个车了。”
九方缨向她们微笑,“不碍事,顺路。”
婆姨们正要再说,突然瞧见她腋下夹着的香烛,立即换上同情之色,“原来,你又去给薛家公和薛家儿子上香了啊……唉,薛家也真是命苦,只留下你们两个寡妇过日子,老天也真是不公。”
九方缨依然只是微笑,忽而淡淡道:“先告辞了,娘还等着我提水回去呢。”
“好好,快回去罢——对了,跟薛家嫂子说声,我们明天过午来找她拿那个绣的花样。”
“哎,知道了。”
就此别过,天色渐暗,暮色将四面的天空都染成了墨色。
九方缨看着水桶里反映出的光渐渐消失,手里的水桶似乎也越发沉了。
薛家的宅子不算破旧,但多年的风吹日晒后极少得钱财修理,仿佛鲐背之年的老人,仍然坚强地支撑起一方庇荫的居所。
“娘,水打回来了。”九方缨放下水桶,轻轻揉捏已经发红的手掌。
没有听到回音,她正要再高声叫,忽然发现门前的沙地上多出了几个奇怪的印记。
九方缨细细端详,脸色巨变,手里的香烛跌在地上。
不会的,这……怎么可能出现?
“娘——娘你在哪?娘!”九方缨急忙推门进去。
“缨儿,何事如此慌张?”昏暗的屋子里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薛林氏瘦削温和的脸庞映了出来。
九方缨大大松了口气,赶紧快步上前握住那双温暖的手,“娘,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或许,只是她想多了。
薛林氏抬起手轻轻抚了她的额头,“今天又是上山、又是提水,你辛苦了,先洗漱吧,也好早点安寝。”
“娘……”九方缨正习惯性要谦让,薛林氏轻轻叹息一声,“缨儿,现在这家里,只剩下咱娘儿俩相依为命了,你待我的心远胜亲生闺女,只是总这般客气,你让我这做娘的如何自处?”
九方缨看着佯怒的妇人,心中一片温暖,轻轻点头,笑道:“既然如此,娘,那我先——”
话音未落,一声马的嘶鸣忽然划破了夜的静谧。
二人唬得一跳,下意识地对视。
“是白龙的声音。”九方缨登时着急,立即奔去拿了墙角的锄头。
白龙是父亲留给她的马,最是懂事通人性,这样的深夜却发出古怪的鸣声,果然,方才那印记定然有问题!壹趣妏敩
“如何?”薛林氏心里奇怪,不明白为何九方缨仿佛如临大敌——但很快,她的脸色也白了。
马鸣方止,后门随即响起了人的脚步声。
“缨儿……”薛林氏几乎是吓得跌坐到长凳上,有些发抖地抓住九方缨的衣角。
九方缨反而冷静了下来,目光渐沉。这样漆黑的夜,这样寒的初春时节,会是谁突然出现在两个寡妇的门后?
不是盗,也是贼。
她握紧锄头,盯着那个安静的门栓,背后渐渐渗出了汗。
脚步声这时却忽然停住了。过了片刻,有人在门上轻轻敲击两声,一个声音低低地道:“阿缨,薛家嫂子……是我,我回来了。”
这一声,宛如晴天霹雳。
油灯被拨亮了,火焰跳跃着,三道摇晃的人影映在墙上。
此刻桌前坐着的人,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脸和手脚似乎已经洗过,所以才显得比较干净。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前的饭菜,连扒了好几口冷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却见九方缨和薛林氏远远地站在一边,脸上的神情还是极为警惕。
男人颇为尴尬地呵呵一笑,讪讪地放下了碗,“嫂子,阿缨,我……我赶路了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实在是太饿了。”
薛林氏看到九方缨沉默不语,只好自己出面赔笑,“不妨事,先慢慢用着,不够……灶上还有。”
男人这才重新捧起碗,讪笑着继续吃,细长的眼睛还在偷看着对面的九方缨。
九方缨握了握拳头,上前一步在他对面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柳眉提起,淡淡道:“你若真想证明自己是我舅舅,先回答我的以下问题:你从何处来?”
男人吞下嘴里的饭,惊讶地看着她,“阿缨,你连我都……”见她面色依然冰冷不为所动,男人叹了口气,“好吧,我……自敦煌回来。”
九方缨心里一跳,脸上仍不动声色,“为何是从敦煌?”
男人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重重叹了口气,喃喃道:“元鼎三年月夕,我与东街米店的成老头斗殴,致他头撞柜台当场死了,我的县吏做不得了,被发配到敦煌;阿缨……你和嫂子那日来官道送我,你头上还系着……前年生辰我送你的红发带。”
他记性素来很好,也知道这个唯一的外甥女生性警惕,对她的怀疑也不以为忤。
薛林氏捂着心口,跌坐在凳子上。
九方缨颤抖着站了起来,如遭五雷轰顶。
“舅舅……舅舅,真的是你!”她上前扑进男人怀里跪倒,登时泪如泉涌。
男人本名暴利长,本是这里新野的县吏,也正是九方缨的亲舅舅,打小便抚养她长大。
九方缨三岁丧母、父亲断腿,暴利长与姐姐关系最亲,加之身为县吏还小有收益,因此不顾家中婆娘的反对,执意将姊夫外甥女收在家中,更为她和老实的邻居薛家结了门娃娃亲,对这个外甥女可谓仁至义尽。
就连三年前那场“斗殴”,也是因了九方缨。
有舅舅如此的悉心照料,九方缨深知投桃报李之道,也尽己所能为暴家奔前忙后,年纪虽小却已身心俱早熟,因此惹得成家米店的那个老鳏夫色迷心窍,对她口出狎浪之言。
暴利长获悉,怒火中烧,不顾一切去找那老头拚命,却失手致人死地,念在他也是一时过失,且对方有不是在先,便被判处了流放之刑。
瞧见舅舅双目通红神情憔悴,三年之后竟似老去十数岁,全不似而立之年的人,必然是流放之地生活艰苦导致。
想着亲人为自己吃的苦,九方缨悲从心来,伏在暴利长膝头失声痛哭,“舅舅,你从来小心谨慎,为何……为何敢做出这等冒险之事?若是被人发现逃出来,舅舅的性命便不保了……舅舅,你真糊涂啊!”
她原以为,以她舅舅的精明,虽爱与人争执,但“自流放地潜逃”这等事,他断无胆量敢为之——没曾想,竟是她看错了?
暴利长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正要答话,门外又响起了一声马鸣。
“这……不是白龙的鸣声。”九方缨突然抬起头道,“而且这声音……”她想起方才门前那个印记,那个海碗大小的马蹄痕迹,瞬间似被魇住,情不自禁起身,向着后院走去。
暴利长露出得意的笑容,见薛林氏满脸疑惑不解,他向她点点头,赞叹道:“果然……阿缨,她不愧是九方氏的后裔。”
他又喝了口热水,腹中才有了饱感,往四面看了看,有些疑惑,笑侃道:“嫂子,玉年睡这么沉呐?现在还没见着人影,难道是怕见我这个逃犯?”
薛林氏惊异稍定,闻声顿时又扑簌簌落泪,摇了摇头,“不,不是的……”
初春时节,还未尽散的寒意盘桓在世间的每一处。门外寒风阵阵,九方缨却似丝毫未觉,大踏步地冲到后院的马厩旁。
薛家不算富裕,即便有朝廷的“复马令”政策为诱,也根本养不起马。直到后来九方缨嫁入薛家,才带来了一匹十五岁高龄的老马。www.sxynkj.ċöm
“咴咴”,循着声音,九方缨看到缺了左耳的老马白龙正焦躁地在原地刨着蹄子。
九方缨连忙过去抚慰这匹老伙计,下一瞬,她却有些目眩神迷。
就在白龙旁边的桩上,此刻拴着一匹前所未见的高头大马。那马蹄果然大如海碗,身姿高大挺拔,即使是在这样黯淡的夜里,也完全无法掩盖它的风采。
九方缨忍不住走近,小心地绕过去,轻轻捏过骏马的胫骨,骏马焦躁畏惧地想踢她,九方缨早身手敏捷地躲过,眼睛里一片光亮,心中已有计较。
兴奋地回到屋内,九方缨却发现屋内二人都在垂头落泪,不禁奇怪,放慢脚步走进去,低声叫道:“娘,舅舅……”
暴利长回头起身,擦了把泪,强笑道:“阿缨,我知你父亲相马的本事你已学了十成;在你看来,那匹马如何?”
九方缨露出笑容,欣喜地点头,“好马——绝非凡品!舅舅,这马你从何得来?若是脱手,定能卖出高价!”
“卖?”暴利长嗤笑,眸中光芒闪烁,“阿缨,我千辛万苦将它带回来,这马可不是卖的;我要用这匹马换自由、换名利,换我们家的发达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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