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甥二人顺着原路折回到家中,虽一路无话,暴利长却仍不时偷看如今已经恢复安详神色的九方缨,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在宫门前她倏然变化的脸色。
那样蕴含着愤懑的冰冷神情,他从未在这个懂事的外甥女脸上见过,究竟是遇到了怎样的事情,会让她如此失态?
“阿缨——”他试探着开口。
九方缨脚步微顿,平静地转过头来,“舅舅有何指教?”
暴利长一时语塞,讪讪道:“指教哪敢,只是……方才你缘何失态如此?”
九方缨沉默,微微别过头,一言不发地继续前行。
“阿缨……”暴利长赶快追上去,绞尽脑汁想了想,“那孩子虽小,可毕竟是先代冠军侯、深得皇帝宠爱的骠骑大将军的独子!他自然受到众人宠爱,性子恶劣,也是没奈何的事,不可放在心上。”
“嗯。”九方缨淡淡应了一声,绷着脸一个劲儿的往前走。
暴利长纳闷了,难道不是因为那位小侯爷生气?可若是因为那个太仆……
一念及此,暴利长的火气也上涌,不过是个管马的太仆,会养马又怎么了?不还是要在那个小冠军侯面前卑躬屈膝?
要说养马,看那个肥头大耳的模样,只怕还不及他家阿缨呢!不过是有一个官职罢了。
暴利长蓦地醍醐灌顶,诚然若是不想再受今日这般的屈辱,他就得坐到更高的位置上去!
无论“天马使者”或其他,他一定要改变如今的一切,一步一步往上走去!
“舅舅?……舅舅?……”www.sxynkj.ċöm
九方缨的声音将暴利长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抬起眼睛,九方缨正伸手拦在他面前,娥眉微蹙,“且住,在此观望片刻。”
暴利长疑惑地随之停下脚步,往家的方向望了望,原来是四五个侍卫装扮的人物正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幅薄绢似的东西,逢人便不客气地抓过来盘问。
“阿缨,他们……这是在作甚?”暴利长看到这样官兵模样的人便不自觉有些犯怵,又拉着九方缨的袖子往街角退了一点,“莫不是……抓逃犯么?”
九方缨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他们定然是在找人,但无论是找人或是抓逃犯,都和舅舅没有关系了,陛下不是已经赦免了你的罪么?”
“……”暴利长吞了吞口水,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出,顿时挺直了腰板。
九方缨看着他的样子摇了摇头,有些哭笑不得。
过了许久,那些侍卫才从这条巷子出去,很快不见了人影。舅甥二人这才从隐身的街角出来,九方缨想了想,直接拽着暴利长去了对面的酒肆。
“客官您里边——咦?”文寡妇清脆的嗓音半路截住,欢迎客人的招牌笑容慢慢缓和下来,换成了微微的淡笑,“老暴,即便是喝酒,也不是这般带着小姑娘上门的。”
一进到熟悉的地方,暴利长也气势足了起来——何况,还是九方缨主动先拽他过来的呢!如今又看到文寡妇的漂亮脸蛋,他不免一阵心旌动荡,笑眯眯地摆摆手,“是阿缨带我来的,和我可没关系。”
不等文寡妇再出声,暴利长扬手一招,“既然来了,那就打一角酒来。”
文寡妇柳眉一竖,妩媚的眼睛里也有了一丝锐利的光。
“文姊姊,舅舅说的没错,是我拉他过来的。”九方缨赶紧过去拦在了暴利长身前,“然而我是想打听一下,方才过来的那些是什么人?他们是在找人么?”
文寡妇嘴角一撇,旋身坐到了一边的长椅上,翘起长腿轻轻抚了抚头发——这个动作又让暴利长痴住了——漫不经心地道:“你们刚来长安,有些事儿不要招惹太多,尤其呢……是这些贵人们的事。”
“贵人?”九方缨重复了这两个字,目中掠过一道精光,“在这长安城中,最‘贵’的左不过是皇宫中的陛下,姊姊说的又是谁?”
文寡妇纤长的手指在面颊上轻轻刮了刮,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我倒是有些小看你……这口气倒不小呢。”
九方缨仍然笑着,她和舅舅方才在宫里见到的贵人还少么?而且他们还是受过皇帝亲自召见的。
不过,她心中却有一些难以言说的焦躁,她总觉得,那些突然冒出来找人的侍卫与她们一家并不是全无关系。
“他们的衣着有过特意改换。”文寡妇也不再打趣她,沉吟着思索,“不过,看他们衣袖腰带,及足下鞋履,只怕是某位王府的人。”
王府!藩王都各自在属地,能在长安有府邸的人,除了诸位皇子,只怕也没有别人了吧?
“而且……”文寡妇笑吟吟地看着她,“他们手中薄绢上所画的人形,似乎是个年轻的女子呢。”
九方缨瞬间悚然,不由得望了望自己家的方向,这些人,难道真的是冲着细君来的?
她不及细想,道了一声“我先走了”,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去。
开了门走进院子里,九方缨急急地喊:“娘!细君!你们在哪?娘——”
“诶,可算是回来啦?”薛林氏的声音从一边传来,九方缨立即转身,就见细君和薛林氏一同抬着一盆衣物从后院走来。
九方缨确认了自己婆婆无碍,心里一松,转头看细君。
她这才发现,细君的身材比她更显羸弱。她自己多年来喂马和操持家务,虽外表瘦弱,身体却结实;反观细君,即便和薛林氏共同分担抬着装满衣服的木盆,也露出很吃力的表情,更怯怯地看着她。
“缨姐姐,有什么事么?”细君轻轻地问道。
九方缨回神,赶紧上前不由分说地将木盆接过,笑着摇头,“没事,舅舅去对面喝酒了,我就一个人先回来了。”
“大半天喝酒?这哪里像话。”薛林氏嗔怪。但暴利长毕竟和她不是一家人,更不是她的弟弟,这话自然不会当面批评。
九方缨笑了笑,向薛林氏温言道:“娘,您且去歇着,晾衣服有我和细君就好了。”
“如此甚好。”薛林氏点头,又握了握细君的手,“细君啊,先前同你说的那个花样,稍后晾完衣服过来婶子这儿,这回定能给你找出来。”
“明白了,谢谢薛婶。”细君乖巧地点点头。
九方缨看到细君悄悄揉了揉已经发红的手,不动声色地转过身,二女一同去晾衣服。
“以前,你没做过这等粗活吧。”
这间宅院所有物什一应俱全,晾衣杆就在院子内,细君吃力地拧着木盆里的最后一件衣服,正要递过去给九方缨,却听到面前的少女忽然这样说道。
细君手上一抖,险些将那件外裳跌在地上。
九方缨淡淡一笑,从她手中接过衣服,手脚麻利地将衣服晾起,转头向她笑了笑,“家中菜没了,陪我一同去买些菜蔬罢?”
“……嗯,缨姐姐说什么都可以。”细君低声应道,声音却有些发颤。
九方缨心中更确定了几分,叹了口气。
二女携手自后门出,转头走过了街道,九方缨故意放慢了脚步,眼角余光注意着一直低着头谨小慎微的细君,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女,朝廷即便捉到了她,又能有什么用?
江都王的事,如今早就告一段落,为何还会紧抓不放呢?
九方缨买了些菜,忽然一拍手,“细君,你想吃些什么?我买的都是娘和舅舅爱吃的,如今也要顾着你的口味啦。”
“我?”细君惊讶地抬起头,眼睛里尽是慌乱,连连摆手,“不……你们收留我已是冒了大险,我怎敢再奢求……”
九方缨敏锐地抓住了她话里的漏洞,“冒险?不过是收留下了你,为何会是冒险?”
细君脸色瞬间苍白,往后退了几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眸子里已经泛起了泪光。
“喂,你们认得这画中人么?”
突然一声大喝,九方缨蓦地惊醒,抬眼便见到刚刚见到的那五个侍卫,正拿着绢画往这边走来。
怎么这么巧,又见到了他们?
是该逃走,还是装作没看到躲过去?
正迟疑间,那五名侍卫已经越来越走近了。九方缨悄悄去抓细君的手腕,细君受惊地往后一退,正将一名行人撞到,那人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不假思索地骂道:“瞎眼了啊?这么漂亮一个姑娘,却在人流里横冲直撞?”
“我……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细君手足无措,没收回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小小的骚动引起了那五名侍卫的注意,他们立即寻声而来,九方缨心里焦急,用力抓着细君的手腕,直接拽着细君往人流的反向走去。
“站住!”有一名侍卫似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立即大叫着跟了过去。
九方缨带着细君急急忙忙地穿行,东市贩夫走卒不少,其间的菜市更是行人往来,那些侍卫一时半刻也的确不能靠近。
二人冲出人群,左拐右拐钻进一些小胡同,良久,身后终于没了声音。sxynkj.ċöm
九方缨松了口气,停下脚步看身后已经气喘吁吁的少女,无奈地摇摇头,这少女,果然是娇生惯养……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对吗?”少女平息了呼吸,忽然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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