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此心安处是吾乡
“不学!”
小童一声大喝,对面前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咬牙切齿怒目而视。
“再问一遍,学不学?”男子气势浑然,眉目极是英俊,只是额头右侧有一道贯穿眉骨的伤疤,硬生生破坏了美感,平添许多煞气,使人望之生畏。
“就不!”小童不过四五岁,年纪虽小,胆子却非常人可比,揉揉昂得发酸的脖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座椅,再从座椅踩上茶几,如此还需仰着头方能勉强与男人对峙。
小童生得玉雪可爱,小脸粉白剔透,有些婴儿肥,穿着身嫩黄色锦衣,如刚出锅的糯米团子一般……容易招惹某些不安分的爪子。
男人趁小童不注意,恶趣味地伸手在他腮帮上捏了一把,看着小童气得龇牙咧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笑得前俯后仰,笑完了又道:“学了武功兵法,兴许将来你还能有还手的机会;不学,你就等着爹爹每天来捏脸呦。”
小童即使被气得小脸通红,也没失了逻辑,两手叉腰做足了气势,“我才不怕你!等我长大你就老了,我就会拔光你的胡子!”
“还想拔我胡子?江小月,胆肥了啊!”男人眼神一凛,欺身上前,猥琐地伸手在小童腰上挠痒痒,将小童闹得扑在他怀里不住扭动着身子,就是不肯求饶。www.sxynkj.ċöm
正当父子两人闹作一团时,门外传来婢女行礼回禀:“驸马正和哥儿玩闹呢。”
“知道了。”淡漠的女子说话声落下,长公主雍容华贵的身姿便出现在门外。
“娘亲!”江小月红着脸挣扎下地,扑到公主身边,眼泪汪汪地告状:“娘亲,你管管他,回来就欺负我。”
公主还未说话,驸马已然温柔了眉眼,上前托着公主的手,正义凛然地教训儿子:“污蔑我就算了,好歹让你娘先把朝服换下来,平日怎么教你的?”
江小月愤愤瞪了驸马一眼,再对着长公主时却是一副小大人的殷勤模样,“娘亲辛苦,快些将这一身累赘换下来,儿子给您捶腿捏肩。”
公主本来心事重重地出宫回府,被父子俩这一闹,顿时轻快许多,将欲跟进房中贴身服侍的驸马撵出去,换了轻便衣裳装束,打开房门,那父子俩正用一模一样的姿势坐在廊下,互不服气地扮鬼脸嘲讽对方。
一对幼稚鬼。
“娘亲!”江小月眼睛一亮,起身跑到公主身边,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娘亲今日这身妆扮果真清雅脱俗,国色天香,连月中姮娥见了都要羞惭。”
“油嘴滑舌。”公主点点儿子鼻尖,笑着将他抱起来,看向驸马:“不是说来不及赶回来?”
“中秋之夜阖家团圆,当然要回来陪你。”驸马将儿子接过来,他面对公主是一副面孔,面对儿子又是另一幅面孔,张口就是数落:“多大了还要抱,也不怕把你娘压坏了。”
江小月本欲挣扎,听了这话默默看了眼公主纤细的手腕便偃旗息鼓,乖乖坐在父亲手臂上,“娘亲,孩儿是男子汉,今后不用娘亲抱着,等孩儿长大了,由孩儿抱着娘亲。”
公主“噗嗤”一笑,“月儿真乖。”
驸马剑眉一横,左手抱着儿子,右手揽住公主,凶巴巴道:“阿凝是我娘子,要抱抱你娘子去。”
“我不要娘子,我要娘亲……”江小月转了转眼珠,可怜兮兮地牵住公主衣袖,故意向驸马发出挑衅:“月儿最爱娘亲了,娘亲也最爱月儿对不对?”
公主笑着和儿子碰了碰额头,“当然,娘亲最爱月儿啦!”
驸马心中甚酸,暗下黑手捏了捏儿子的小肉屁^股,慈爱道:“爹爹也爱月儿,所以你要乖,不能总缠着你娘,知道吗?”
江小月大怒,但是当着娘亲的面,他若揭穿这个男人狡诈阴险的真面目,必定会被反咬一口,实在是气煞人也。
暮色降临,月明星稀。
公主揽着儿子赏月讲嫦娥奔月吴刚伐桂树的故事,驸马拎着酒壶守着这一大一小。
人生极乐,莫过于此。
“嫦娥为何要偷取灵药?长生不老真的有那么好吗?”江小月伏在公主膝头懵懂问道。
公主柔声回答:“人生在世,每个人的追求都有所不同,有的人求权倾天下,有的人求富甲一方,有的人求长生不死,但是,月儿你要记住,世上任何事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所谓的幸运,无非是别人在替你付出代价。”
江小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孩儿记住了。那娘亲,嫦娥在月宫里只能和玉兔为伴,她会后悔了吗?”
公主还未回答,驸马却不耐烦了,抱起儿子放到另一边,强行隔开母子二人,“‘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古人都已经回答过的问题,让你不读书……哦,我忘了,这句诗里应该有一半的字江小月都不认识,太可惜了!”
“娘亲,你看他!”江小月被驸马压着衣角无法起身,隔着父亲大山一样的膝盖向公主告状。
公主揉揉他的头发,“你爹爹说得对,读书才能明智,书中道理无穷尽,唯有多读书才能懂得多。自己玩吧。”
安抚好儿子,公主暗暗掐了这无聊的男人一把,低声道:“就不能好好说话?”
驸马用余光看了眼偷偷摸摸抿酒杯的儿子,笑着捞起公主的手亲了一口,“男人之间的友谊,不用担心。”
公主轻笑,“等他长大当真拔你胡子,我可不会帮你说话。”
驸马笑道:“我与娘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娘子不会狠心弃我于不顾。”
自年初安伮犯境,驸马便去了北关边境御敌,夫妻二人大半年未见,纵有鸿雁锦书也载不住久别之思。
驸马一心想打发了耽误他们夫妻独处的小烦人精,对儿子偷喝酒的事非但假装看不见还帮着遮掩,以致于等公主想起儿子时,江小月正脸颊通红双眼迷离地坐在驸马脚背上,抱着驸马的小腿乐呵呵地骑马。
驸马自知理亏,抢先抱起儿子,“阿凝你先回房歇息,我来哄这小子睡觉,就当给我个培养父子感情的机会。”
公主何等玲珑心思,哪会猜不出他打着什么坏主意,笑了笑没说什么,施施然起身回房洗漱。
驸马习武多年,一身筋骨如同钢浇铁铸,单手便能稳稳地托着儿子凌空起飞,看着江小月傻乎乎地瞎乐,忍不住低声咬牙切齿地数落:“你爹我一年到头才在家待几天,就不能不和我作对吗?我是你爹!亲爹!没有我哪来的你,信不信再挑拨离间,爹娘给你生个弟弟?”
“弟弟?”江小月迷迷糊糊地抓住关键词,眉头拧成疙瘩,“江小四,蠢死了!”
江小四是平阳侯府那头和江小月平辈的堂弟,还未取大名,自幼便“小四小四”地唤着。
驸马失笑,“还嫌别人蠢,你自己也不见得多聪明。”
驸马哄着儿子睡下,回房时公主正端坐在妆镜前温柔浅笑。
铅华尽洗,粉黛未施,仍旧是当年在军中的无邪模样。
“阿凝……”驸马轻轻地从身后拥住妻子。
自成婚以来,这座公主府就是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不论战场刀光剑影如何残酷,不论朝堂风云涌动如何诡谲,只要一想到在这圣都一隅有他江闻的归处,住着他最心爱的女子和他们的孩子,便能提剑再战,所向无敌。
“伤可痊愈了?”先前往来书信中提到驸马被流矢擦伤,公主面上不显,心中却着实为之挂心许久,今日甫一见面便想着这事,但又怕吓着小月。
“一点小伤,奈何不得我。”驸马牵着公主柔荑贴在自己大腿上,“伤在这,要不你自己检查一下?”
“老大不小,一点正形都没有。”公主似嗔非嗔地看他一眼,微微转身靠在丈夫身上,“何时才能与戎敌决战?”
驸马叹了口气,“若是国力跟得上,朝中无人拖后腿,差不多也得十年功夫。我倒是盼着能将外患由这一辈人彻底解决,将来小月长大了尽可做他的太平纨绔吃喝玩乐,可惜总有人疑心我借机揽权,功高盖主拥兵自重。”
公主唯恐他一时沉不住气,在朝堂上和文官争论,忙道:“在朝上你切记莫与文臣作口舌之争,须知你总有领兵出征的时候,就怕这种时候会有人背后捅刀子,自古君臣反目者不计其数,哪怕圣上再信任你也不可不防。”
“贤妻教诲,自当听从。”驸马知道公主是全心全意为自己打算,笑着拍拍她的肩背以作安抚,忽想起一事:“今日你在宫中是否受了闲气?我见你回来时不大高兴。”
公主正要言语,一声惨叫划破难得的温馨静谧:
“娘亲!月儿怕怕!月儿不要一个人睡!娘亲!娘亲!”
“哐哐”的砸门声伴随着小男孩的哭闹声响彻中庭。
驸马神色一僵,不可思议地指着房门:“这……”
“醉了,撒酒疯。”公主一脸了然。
驸马万万没想到自家小皮猴子喝多了是这个模样,不就一点点果酒,竟能让他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咬咬牙狠下心肠:“不管他,哭累了就回去睡了。”
夫妻俩默默等了许久,外面哭声依旧,丝毫不见减弱,公主轻轻一挑眉,驸马终于认输,无可奈何地起身开门。
房门一开,江小月便要往里钻,驸马伸手将他抱起,看着他哭得鼻涕眼泪的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心疼,“宝宝乖乖,不哭了,爹爹在呢。”
江小月就着父亲的衣袖擤了鼻涕,扭动着身子往内室方向探去。
驸马无奈得很,抱着儿子回到内室,见公主已经熟练地侧躺在床上张开怀抱,只得将怀里的臭小子递过去。
江小月一沾床便向公主扑过去,抱着公主不撒手,小脑袋直往公主怀里蹭,一双黑珍珠似的大眼睛泪眼朦胧地看着长公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抽抽搭搭的吸着鼻子,“娘亲……月儿要和娘亲睡。”
“乖……”公主轻抚稚儿后背,抬眸看向驸马时,眼底满是掩藏不住的戏谑。
驸马见臭小子一下子安分下来也不闹腾了,便去净室洗漱,待回来时,臭小子已安然入睡,乖巧得像小兔子一般。
“这就睡了?他没让你讲故事唱曲?”驸马不可思议地戳戳儿子粉嫩的小脸,他不过转了个身的功夫,这小子就睡着了,那先前闹着要唱摇篮曲是怎么回事?
公主拍掉他的爪子,一只手放在小月身上轻轻的拍着,悠悠道:“也许是你们男人之间的友谊吧,我不懂。”
“……”驸马道:“睡着了正好,你让让,我把他抱里面去。”
床很大,睡三个人绰绰有余,公主极有先见之明地在小月身子底下垫了一层薄毯,两双手提着薄毯四角小心翼翼地将小祖宗挪到里侧,做完这一切,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双双松口气。
公主躺在驸马怀里,压低声音道:“今日在宫中见了太后娘家侄媳。”
驸马历来不被太后所喜,生分多年,对太后母家也不甚了解,只隐约记得一件事:“就那个考场舞弊的侄儿?”
“不是,是另一个,你没见过。”公主自下嫁江闻之日起,就没有哪次入宫不受闲气,只不过这次格外让人不忿,“崔氏妇人带着一个七岁的女孩儿,口口声声说什么眼前有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驸马“啧”了一声,“这小子才四岁就有人惦记了?你怎么说的?”
公主道:“安乐侯夫人在场,他们家三姑娘应该六岁了,我看杜夫人也有意,便暗中达成共识,给咱们家小月儿定了门亲事。”
“这……会不会太过草率了?”驸马有些不大认同这么早就给儿子定下亲事。
一般来说,除非两家关系极好指腹为婚,否则很少有人愿意给未满八岁的孩子定下亲事,因为八岁以下的孩子容易夭折,双方不论男女,一方夭折,另一方多半会背上命硬的名声。
公主懒洋洋地笑道:“口头约定而已,只我们两家知晓,将来孩子们大了,若是他们自己不乐意,便是悔婚也不碍着谁的名声。”
驸马仔细一想,也安了心,甚至还反而觉得此举甚好,“等这小子成年便去杜家提亲吧,成婚之后,我就请旨让他袭爵,让他带着媳妇滚回侯府去,没事不准过来讨人嫌。”
公主转过身拧他的脸,“江闻,你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那可不?我都想好了,你大哥操持这么大一摊子事也不容易,我再帮他应付几年,等以后不打仗了,我带你去游山玩水。”驸马越过公主,给儿子按了按被角,语气颇为嫌弃道:“这就是个烦人精爱哭鬼,小姑娘都没他事多,咱俩自在逍遥,不带他。”
公主笑道:“当真这么嫌弃?那是谁远在边关还特地写信提醒我夏天别惯着他洗冷水澡?”
驸马理直气壮:“我那是不想你跟着受累。”
夫妻二人心意相通,便是拌嘴也自有一番绵绵情谊,却忽略了一旁的儿子。
“娘亲,我要尿尿。”公主身后,江小月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
公主看向驸马,驸马心中默念“这是亲生的”三遍,咬牙切齿地带儿子去净室。
回来后,江小月又开始作妖:“我要睡中间。月儿怕怕,娘亲抱着睡。”
高大威猛的大将军对上面前不足四岁的稚子幼童,竟连半分胜算也无,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
公主看了驸马一眼,眉梢轻挑,眼底戏谑一闪而过,朱唇微启,无声道:“看好了。”
于是驸马眼睁睁地看着公主漫不经心地用手掌在儿子肚皮上揉了几下,那小混蛋就安静下来,打了个哈欠,阖上眼帘,不一会儿小呼噜响起。
驸马对此啧啧称奇,捏了捏儿子软乎乎的小手小脚,“睡得跟小猪一样。”
公主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他是猪,那你是什么?”
“反正你是白菜。”驸马嘿嘿一笑,借着幽微的烛火打量儿子纯净的睡颜,半晌才小声道:“你看这小子,这鼻子嘴巴像你,眉眼下巴像我,可这耳朵……你我二人也不会动不动就耳朵发烧啊!”
公主正昏昏欲睡,闻言含混不清道:“那就是像圣上。”
“虽说外甥像舅,但这未免也太像了吧?”驸马手贱轻轻拉扯儿子通红的耳朵。
“困得很,明天再跟你算账。”公主混混沌沌地想着,呼吸逐渐平缓下来,暖融融的屋子里只能听见灯花爆裂的声音。
驸马给儿子掖了掖被角,轻轻拉过薄被盖在公主身上,见妻子睡梦中唇角微微上扬,脸上犹自带着笑意,也忍不住跟着傻笑。
他屏住呼吸,生怕惊醒了母子俩,越过中间呼呼大睡的娇儿,低头在妻子鬓角轻轻落下一吻。
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萧凝,字凝心,梁武帝之女,晋国公主。
江闻,字明泽,先崇阳军主帅,骠骑大将军,封侯平阳,追谥雍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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