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发条轻微的走动声转瞬即逝,青年仰躺在那人腿上,眉目紧闭,抿直的唇线往下压着,似是梦里有什么不得安生。
依然是那个尤家村,一望无际的血红,只不过这一次村里到处都没什么守卫,反倒传来持续不断的热闹欢腾。
舞步快而急,唢呐音嘹亮,听得人头脑发昏,晏时随穿过回廊,转角处依稀听到些只言片语。
“恭喜阿爸,再夺一城!现在已经第七个了,再过不久,我大南疆入主中原指日可待!”
“恭喜阿爸贺喜阿爸!等那十一城破尽之时,便是取他李氏小儿项上人头之日,到时候我带一队人马,率先潜入他苍梧王都,杀了他李家狗贼,我看另外十一家还有谁敢轻视我们尤家!”
“二弟又在胡说!还不快……”
“哎,无妨无妨,我儿说的不错,本就没什么好避讳,我尤氏一族多年衰败,一怪我当初闭关炼毒,不知外面事,出来已是晚矣,二怪他们十一支趁人之危欺人太甚!现在能有今日地位,全靠大家平日功劳!”sxynkj.ċöm
老者接着又说:“尔等攻城虽需仰仗我族,但若我们能先占他个一席,又何惧另外十一个老东西?”
“族长所言甚是……”
“还是村长说的对,那些个黑野仔就晓得欺负人,我呸哦,以后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
“就是就是……”
一个人影趁着夜色闪过,晏时随没有继续听。
那是一个靛蓝麻衣的男子,生得比较高大,却驼着腰背,腰间衣袍微微隆起,头顶跟寻常村民一样用粗布包着,耳旁还垂下一根羽毛,他东张西望了好几下,眼中满是警惕,确认无人之后才翻进了那个吊脚楼。
“谁?!”女人惊呼。
男子哑声道:“姑娘莫怕!是我,余渊。”
“你,你!真是阿渊!”女人浑身一震,带着颤意,没一会儿就啜泣得上气不接下气,“阿渊,阿渊,原来我们余家还有人活着,阿渊……”
“别哭,姑娘。”余渊无措地抬摆起手,又迟迟没能放下,“我来了,姑娘,我来接你了。”
“我,我,你且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搞成这副模样?”如果不是他自报家门,单凭这狼狈不堪的样子,女人一时半会儿认不出来。
谁能想到这原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子,女人看着他便是心疼。
刚毅的面庞一改昔日年轻,两鬓泛白,下巴长满冗长的胡须,右眼一道疤狠狠从左上斜向右下,一直延伸到鼻梁,哪怕戴着眼罩,也不难看出其中凶险。
眼必定瞎了。
晏时随不由得可惜。
他本是站在窗外,意图戳开一条缝隙来看,没有料到当手触到窗的那一刻,人竟穿了过去,微愣。
“阎王舍不得收我。”余渊顾不得悲戚,“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姑娘,你先随我找机会出去,待日后有时间,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
“好好,我们赶紧走。”女人心神一晃,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支吾了起来,“等,再等下,我……”
“姑娘莫怕,我一路隐姓埋名装聋作哑便是为了找你,你落入这般险境,我就算拼死也定会护你逃出这个吃人不眨眼的鬼地方!”余渊以为她还有所顾忌,便接着又说,“至于那孩儿,你若想带他一起走,稍后我定帮你办妥,只是现在支开的守卫不久就会回来,姑娘还需趁早跟我离开!”
逗留月余,余渊哪儿能不知道女人遭受了什么非人的待遇。
尤家村没一个好东西,个个都是畜牲!日里夜里,那些个吊脚楼时不时都会传来女人被欺辱的哭声,不仅如此,他们还逼迫她生下一子,就是想死,也会有蛊毒吊着命!
尤家人生性多疑,派人严防死守,屡次转移女人的位置,余渊只恨自己无能,花了太多时日才打探到他们最近藏人的具体位置。
至于那个孽种,已经快满一岁了,余渊早恨不得把他们一起全杀了,哪儿还会留下灭门仇人的血脉。
说那些话不过是想先把女人带出去,至于孩子,他更是不会留,早晚有一天,他会把他们尤家所有人屠尽以告余氏满门死去亡魂!
“可,可卿郎还在他们手上,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女人的话顿时浇了个透心凉。
“你说的那人可是陈家老二陈仲卿?”余渊握紧那双布满伤痕的手,死咬紧牙关才勉强不让那恨意溢出。
“对,我与卿郎好不容易才从死人堆里逃出来,没想到竟又落到他们南境人手中。”女人一脸悲痛,“这一路九死一生,若不是他护着我,我恐怕早死了,要是我现在跟你走,他一个人在这儿必定为我所累,定然是要被尤家人分为虫食,我又怎可弃他于不顾?”
“够了!”余渊目光狠厉,额间青筋凸起,“什么九死一生?什么分为虫食?他就是被做为人彘也不为过!”
“阿渊你……”
“姑娘你可知,若不是他陈仲卿勾结外人,余家怎会落得个家破人亡全族尽灭的下场?我原以为你记挂那孩子,没想到却是为了这么一个狼子野心狼心狗肺的畜牲!”
“不会的!你胡说什么?阿渊,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会,卿郎他怎么可能是这种人?”女人惊恐得往后一退,小腿撞到木桌,支撑不住就是往下滑。
余渊扶住她双肩,目眦欲裂:“大门是他亲自所开,毒是他亲手所投,你要我如何相信这一切是意外?他如果不是内贼,为何不北上反而继续带你南下?为何他自己在这儿不仅成天享乐还要演戏骗你委身他人?”
“姑娘你清醒些吧!想想你的父兄,他们生前被人剥皮抽筋削骨取髓,死后被做成血灯丢去喂狗挫骨扬灰,他们拼了命都想护住的人,可如今却在维护害自己的仇人,你让他们如何安心?”
“你以为我为何没死?我早该在一年前跟着他们一同死了!将军虽被奉为平南王,但朝廷早有除之后快之心!在深入追敌夺图之时,虽察觉苗头不对,但那是并无撤军之令,又有钦差一同随行,实属皇命难违!将军恐家中生变,命我带几个兄弟回城驻守,奈何我们行到半路就遇上劫杀,除我一人,全都死在了那个雨夜!如果不是那位大人出手相救,我何至于能苟命到现在?”
“姑娘你可知我醒来后,我看见了什么?我每日每夜都能梦到那天下雨,余府熊熊大火烧得正旺!满地尸骨的灰烬被风吹得到处都是!甚至,偌大一个点苍城,竟无一人来救火,因为来救的人都毒死了啊!”
“不可能!不可能!”女人泪眼婆娑,乱挥着手想要逃离,“我不信!这绝不可能!”
余渊攥紧了她不为所动:“我本不想现在告诉你这些,但是姑娘,你是将军最后一丝血脉,你有权知道事情的因果缘由!”
“我余渊以我性命起誓,以余家英灵和全城亡魂作保,余家全族和无辜百姓的血海深仇和他陈仲卿决计脱不了干系!若我有半句虚言,定叫我不得好死不得超生!我与他陈仲卿决计不死不休!”
“哼!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知道今日是你这叛徒的死期。”一男子从房间后的某处走了出来,清秀的脸上露出几分阴蛰,“倾月,到我身边来。”
一身浅色长衫,头发用一竹枝束起,一看就不似尤家村本地人。
难道这人是陈仲卿?
晏时随绕过人走到后面,发现那木柱后还有一道帷幕,果然是藏在这里,不知道他听了多少。
余渊当即把余倾月拉至身后,拔出匿于腰间的长剑意图刺下去,谁知余倾月下意识拦住了他,硬是没让他再往前一步。
女人尽是哭腔:“不可!”
余渊怒问:“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护他?”
“我有事要问他!”
女人张嘴翁动,掐着掌心来尽量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仲卿我问你,我余家之死,当真是你告的密?”
“倾月你信他不信我?倾月我为了带你出来可是九死一生啊!你怎能不信我呢?”陈仲卿听此称呼顿觉不妙,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慢慢收起转而换成了肆无忌惮的笑,“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不是你们自己说的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这是帮在余将军一把,而且我不也带你逃出来给余家留后了吗?”
这里是尤家的地盘,你们还能跑了不成?
“你无耻混账!我,我爹,我家有何对不起你?”
“那可多了去了,你以为你那爹有多清高,还不是狗眼看人低,敢看不起我?都要付出代价!”陈仲卿慢走了几步张狂至极,“还有你,倾月你以为我为什么喜欢你,不过是因为你长了一张和你姐姐一模一样的脸。”
“我天生就不是凡夫俗子,将来必是成大事之人,娶妻也自当娶余暮云那般烈性女子,怎会喜欢你这种上不了台面柔弱贱jian妇,只可惜你姐姐她死得早,还未能尝一尝其中滋味。”
陈仲卿摇了摇头:“倾月别这样看着我,我对你那是仁至义尽,看,留在尤家村有什么不好,有吃有喝,尤家那两兄弟还那么喜欢你,不好吗?”
“我杀了你!”m.sxynkj.ċöm
长剑径直挥了去,陈仲卿猝不及防就是左肩血流如注,他破门而出大声惨叫,边跑边嚎:“来人!快来人!那女人跟人跑了!”
余渊哪能放过他,跟着就是追了出去,却又不得不放弃。
他转身跑回吊脚楼,拉起跌坐在地的女人:“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姑娘你快跟我走!”
说着便拖起人就开跑。
哒哒哒……
晏时随跟着二人跑出,但很快就听到身后嘈杂的脚步声,鸡飞狗跳,叫得人心惶惶。
明明自己不是那个被追的人,晏时随却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跟着奔走逃命,那种紧张不安像是快要从灵魂中冲撞出来一般。
“姑娘别回头看!”染血的长剑斩断黑绿的荆棘,余渊带着她一路狂奔,但尤家村太大了,一户听到动静,跟着就有千家万户亮起火把开始抓人。
“啊!”女人身下被折磨得痛很疼,本就跑不了多快,又只顾到一个劲往前跑,丝毫没注意到脚下有东西一绊,顿时又摔了下去,连带着男子跟着趔趄。
“嘶……”作地的膝盖和掌心火辣辣地疼,女人仰起脸,蓬头垢面地看着面前乌泱泱要吃人一样的火把和站在村口一脸阴沉犹如蛇蝎一般盯着她的尤家老大,眼底惊慌湿润。
追上来了!
不,是等到他们了!
余渊挥剑尽力清理掉扑上来的人:“姑娘快起来我背你!”
只听见女人忍不住哆嗦,哑声喃喃:“你,快走!”
村口那棵硕大茂盛的木棉近在咫尺,这是她距离成功逃出最近的一次。
可女人很清楚万里娆疆不是他们两人能轻易逃出的地方,带着她走,余渊不仅活不成,甚至是生不如死!
尤家老大一声令下:“给我抓活的!”
“你快走!走啊!”女人哭喊着,看着余渊一刀又一刀都被砍中,蓝衣染出血红,却始终没放开她。
“阿渊我是余家罪人,死不足惜!”女人被他护在身后,“我求你快走啊!”
“姑娘莫……”
箭羽穿过后背,一口鲜血喷到脸上,女人染血大鹅的叫声中回过神,看到几米开外的尤家老大提刀急步上前。
“莫……怕……”
“滋——”
“阿渊!”
“哐当”一声长剑脱手落地,青年心脏仿佛穿透撕裂,眼眸陡然一睁,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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