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纬领着林宪杰同众人见礼,还带来一难题:“学生有两箱方物上贡,从礼部这边走流程?”
万德隆抢先一步:“交给礼院,定能赶在小郎君殿试前入宫。”
“是什么?”张承志进一步解释,“入宫并不等于御览,绝大部分方物都会交由内侍省宫用。”
刘纬道:“木艺石刻。”
张承志索性把心一横:“礼部可以把东西送进宫,能否御览,要看小郎君殿试表现。”
万德隆来的匆忙,去的轻松。
刘纬连续三次毫无瑕疵的完成觐见礼仪,所有人都能睡个安稳觉。
林宪杰除外,一生中最大的赌注即将揭晓,无论输赢,都得迎娶王媛。
翌日清晨,五鼓钟鸣。
“五更已至,今日大朝。”
更夫穿街走巷,唤醒沉睡的城市。
东京夜禁虽未明令废止,却已名存实亡。早在乾德三年(965年)四月十三日,赵匡胤即诏开封府:令京城夜市至三鼓已未,不得禁止。
也就是说,京师夜禁独指四更,相当后世的凌晨一点到三点。
一日之计,仍然始于五鼓钟鸣,万物复苏,诸禁开启。官员早朝、民众讨生挤成一团,盏灯似星,汇成一条条光的长河,绕城环行。三千年封建史,最有活力的朝代,空前绝后。
礼部本曹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不为早朝,只为天子试童子。
刘纬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熟习觐见礼仪,张承志频频点头不说,万德隆赶到时,眼里竟然有些许湿润。sxynkj.ċöm
刘纬一阵恶寒,一度以为万德隆喜好特别。
张承志打趣道:“万检讨不是一般人,他这个检讨任期有点长,今年是第五年。”
万德隆怏怏不乐:“邵焕害人不浅,童子试还能考两次的?第一次差强人意,连累张主事和我年考为下。第二次殿前失仪,官家肯定不会跟一童子计较,我就不一样了,年考又是下,做了四年礼院检讨,九寺五监的失意人都喜欢跟我比惨。”
张承志一本正经道:“别吓着小郎君,再落一个下等,可就永无翻身之日。”
刘纬问:“何处失仪?”
“就是不知才冤。”万德隆道,“我和张主事认为,那首诗不太恭敬。”
“学生受教。”刘纬觉得邵焕不会是诗词逾距,另有蹊跷?
早餐是一大盘碳炙羊肉,取七个月大的羔羊为食材,少盐无料。
而后沐浴,更衣,绾发。
张承志、万德隆的呵护无微不至,内外衣、鞋袜均为定制,非黑即白,幞头高度也严格限定在二寸五分以下。
宋律,民衣黑白,同时还规定各行各业的行业服饰。此律在坊间形同虚设,忌黄之外,身披五颜六色。朝廷束手无策,只得又在衣饰上做出限制,禁金银等等。
入宫觐见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张承志甚至还想往刘纬脸上敷点粉。
“主事见谅,没富贵命,有富贵病,肤易起疹。”刘纬婉拒。
辰时(早七点)一刻,马车缓缓驶向东华门。
从这时起,刘纬不进食、不饮水,尽量以站姿保持袍衫平整。
皇城下,六十丈内为禁,故又称禁中。东华门南北两侧各有十二名宿卫禁军执戟警戒,身份查验由皇城司亲事官轮流进行,与宿卫禁军互不隶属。再远一点则是两排简陋屋舍,供文武百官候朝时躲避风雨,又称待漏院。
刘纬亦步亦趋的跟在张承志、万德隆身后,连过两道查验关口,轻轻松松进了东华门。
一条横道将皇城一分为二,中间设有隔栏,北入深宫内朝,南去中枢。百官参朝走南道,有直通长春殿、崇德殿的甬道。去崇政殿等内殿则需经宣祐门,会在左承天门内的皇城司,例行第三次勘验。
皇城司掌宫城出入之禁、周庐宿卫之事、察军事之机密、奸恶之隐匿,不隶台察,是后世锦衣卫、东西厂雏形。
刘纬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小郎君觉得皇城司景致如何?”一道苍老的声音趁虚而入。
“这位是入内卫都知,管勾皇城司。”张承志硬着头皮介绍。
“夷陵童子见过卫都知。”刘纬不卑不亢的抱手作揖。
“好一个翩翩少年……郎。”卫绍钦忽然有了一瞬间的停顿,“小郎君不怕老夫?”
张承志看在眼里,把视线投向万德隆,难不成……这倒霉催的并未信口开河?
“童子遵纪守法,家中世代良善,为何要怕都知?”刘纬问。
“小郎君不是和释门有些渊源吗?”卫绍钦再以反问作答。
原来,太平兴国中,曾有江东僧诣阙,请修天台山寿昌寺,许下寺成之后焚身以报的宏愿,赵光义遂命卫绍钦往督营缮。役讫寺成,卫绍钦积薪于寺院中庭,执许愿僧行诺。许愿僧欲见赵光义面谢,卫绍钦便命左右强焚许愿僧。
“早有《佛诤》证童子清白,但卫都知早年行事,童子确实不敢苟同。”刘纬不紧不慢,毫不露怯道,“何不先积薪焚僧?既能免去上下恶名,又能省去建寺役钱,施援手于童子这般贫寒微末。”
“小郎君腹有经纶,名不虚传。来人,看座上茶。”卫绍钦扫了张承志、万德隆一眼,不容置疑道,“老夫身子骨弱,碳火起的早,三位小坐一会,今日大朝,还有的等。”
张承志、万德隆坐下了,屁股不敢落实。礼部和太常礼院常年同内侍省打交道,深知卫绍钦之阴狠,算得上凶名赫赫。
卫绍钦没空以小人心度君子腹,注意力全放在刘纬身上,先是“路上苦不苦”的寒暄片刻,而后幽幽一叹:“小郎君的《圣僧西游记》老夫也拜读过,哪都好,就是那行者太无法无天了。”壹趣妏敩
刘纬唾面自干:“都知教训的是,童子封笔改过。”
卫绍钦差点噎着,书里面还有赵宋千年的箴言呢,想让老夫吃挂落?
张承志、万德隆难得同步,一个劲的朝刘纬挤眼睛。
刘纬慢条斯理道:“即便都知今日不作警醒,童子也会封笔。舍妹今年五岁,已到启蒙年龄,童子想专心教她读书,争取在十岁前应童子试。”
卫绍钦手中杯盏咯咯作响,心里恼羞成怒:不是故意羞辱老夫,分明是来找茬的!
万德隆汗流浃背:“小郎君莫要失礼,女子怎能登科?于理不合!”
刘纬侃侃而谈:”说文解字有子详意,凡子之属皆从子,女童亦在子之下,我朝童子试何时成了童男试?”
万德隆无言以对,张承志还没开口便缩了回去。
卫绍钦阴阳怪气道:“小郎君能耐这么大,令妹还能再胜一筹?”
“舍妹比童子更有天分。”刘纬出口成章,“语音娅姹春帘燕,稚齿清便兰砌芽。”
张承志、万德隆思绪再度同步,齐齐抓狂:这是皇城司,不是崇政殿。这老头是内侍,不是天子,千万别把后劲用没了。
卫绍钦皱眉沉思,细细揣摩刘纬所言。
刘纬对卫绍钦并无恶感,反而觉得他平素行事只是在履行孤臣之道。宋初有个很特别的地方,内侍特别能文能武。后来的李宪、童贯虽然家喻户晓,最出色的却属时下秦翰,先平蜀乱,后又因灵州失陷,从河北前线调至陕西前线,任环庆、泾原两路钤辖,摇摇欲坠的西北局势就此稳定。
“送客!”卫绍钦久思无果,拂袖而去。
张承志、万德隆脚步匆匆,恨不得把刘纬架出皇城司。
“三位稍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黄门追了上来,“都知嘱咐,内东门多有不便,小郎君可借净房更衣。”
“长者赐,不敢辞。”刘纬随小黄门转向,留下张承志、万德隆面面相觑。
另一小黄门则直奔长春殿后殿,交给天子近侍张景宗一封便笺。
“夷陵童子刘纬祖籍成都,极似刘才人。”张景宗踌躇片刻,端着一蛊茶汤送进长春殿。
……
宣祐门为南北向直道起点,往北则是东宫六位府邸、翰林御书院、左右藏库、宣徽院、殿中省、军器库、医官院、六尚局等所在,终点为拱宸门。
内东门横于直道正中,东西两侧各有一间耳房供百官候见。紧依崇政殿,正对御厨房,两者之间是一段三十尺长的柱廊,把深宫和内诸司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深宫衣食住行,均通过内东门传送,人来人往,纪律森严。
如今,紧闭的东耳房不知日月,清冷的有些过分。
刘纬、张承志、万德隆均已闭口不言,悬而未决最让人心颤,但该交待的已经交待了,仅剩墨守成规之内的发挥。
巳时鼓响,一对青衣黄门含笑而宣:“夷陵童子刘纬,崇政殿水阁觐见。”
张承志、万德隆瞬间石化,崇政殿和水阁完全是两码事。
刘纬波澜不惊,肩上担空,脚步轻松,刀落下来比什么都强。
他揖别两位如丧考妣的礼官,伸手在廊外抓了把细雨,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低调,试童子而已,要的是一鸣惊人,而不是吓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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