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他幼时落过水,对沐浴一事极为抗拒,连太后对此倒也不闻不问,不出几日,出于爱洁的天性,他自己便乖乖地问宫人要热水与新衣,这只是开始。
连太后是千金凤体,自是不可能亲力亲为的养他,便指了一名姓花的嬷嬷来照顾他,还有一位刚刚入宫,叫小应子的小内侍,一切都很正常。
那是他进慈宁宫的第六个年头,某一日,太后备了补汤,将他叫过去,用过膳后,太后告诉他,绍兴的霄国公前些日子送来了一头小鹿,就养在千鲤池中央的小洲上,允他去瞧两眼。
那时的顾景延本意是不愿的,但这位太后娘娘平日里从未对他怎么问过话,还是不要拒绝的好,便应了一声。
千鲤池上有一条窄细的长桥,远远便能看清四下无人,倒是罕见的好清静,他沿着桥板走过去,扒着栅栏看,绍兴来的那只小鹿很漂亮,眼睛圆圆,发着晶亮,像是他在侯府从前最喜欢收着玩的琉璃珠子。
他很喜欢,想多看一会儿。
但他记得母亲对他入慈宁宫前的最后一语:无论万事,适可而止。
“世子这就要走了?”
小应子看着他从栅栏上跳下来,拍拍衣袖,一幅抬腿就走的样子,不解问道。
“不看了。”
就在他抬起一只脚,掀袍上岸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推力,他正巧中心不稳,一个侧身滚进了池里,扑通一声,正挤在塘边等待着人喂食的锦鲤甩动鱼尾,像水花飞溅一般,纷纷向四周游开。
绿得发黑的池塘,是他儿时难以磨灭的阴影。
这千鲤池是前几年人工挖的,岸边的深度照样能淹没他一个半大孩子。
他想哭,想叫,想喊一声救命,大口大口的水灌进来,两腿仿佛灌了铅,胳膊偏偏轻飘飘的绵软无力,手脚冰凉。壹趣妏敩
那一瞬间,近乎死生一线,他飞快地想,是谁动的手?
千鲤池无人,无人得近乎诡异,此地明明深受宫中女眷的喜爱,为何这个时候四下无人?姑且不论。
但方才在他身后的,只有一个人。
小应子……
意识渐渐回笼,似乎有人下了水,有力的臂膀将他捞了上来,带出水面,推上池边石板。
“你若是习得水性,今日便也不会如此狼狈了。”
他甫一得生,上了岸,首先听到的,便是如此冷漠到不掺一丝关怀的一句。
他呛了水,咳得两腮通红,犹自迷迷糊糊的想着,当日在南康侯府,母亲的怀抱是那般温暖,安慰是那般轻和,母亲的落泪又是那样的滚烫灼人……
此时此地,他什么也没有,眼前的妇人一句软话都没说,连精描细绘的蛾眉也没皱一下。sxynkj.ċöm
“不要把自己的后背留给任何人,哪怕你须得甘居人后。”
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地的连太后正抬手吩咐左右的人将面无血色的小应子押下。
“……微臣明白。”
这是他第一次在连太后面前自称微臣。
此地风大,无殿藏风,连太后身着繁琐的宫廷华裳,广袖宽袍被风鼓得猎猎作响。
终于,太后如有所感,她的目光落在顾景延被池水浸湿的袍子上,解下脖间的丝带,蹲下身子,将披肩罩在他身上,手法熟稔地打了一个简洁的衣结。
起身离开之际,连太后低声对他说:“这个内侍,你自己看着处置。”
“青芝,看顾好了世子。”
顾景延看着她,看着连太后头也没回地丢下一句吩咐,拂袖而去,她身后不仅跟着两名女官,更跟着一个浑身湿透的灰袍男人。
方才,是这个男人救了他。
他的体态,跟常年驻军领兵的父侯很像,是习武之人。
小应子一路挣扎哭喊,被闻讯赶来的宫廷禁军强制押了下去,而他的命运,将会掌握在自己这样一个半大孩子的手里……
三指后的宽板,落在十六岁的小应子腰腿上。
一个好端端的人,被生生打断了腰,活活疼死了。
那一夜,他辗转难眠,闭上眼,一会儿梦到自己落在千鲤池里,被迅猛游来的赤鲤一口咬下了腿,吞吃入腹,一会儿又能看见那个满身血淋淋的少年……
“见过世子,奴才叫小应子,是太后娘娘让奴才侍候您的。”
“世子念书饿了罢,奴才这里藏了宫外的烧饼,您凑合着垫垫吧?”
两年的陪伴,不想小应子第一次入他梦中,却是冲他喊冤。
“世子,小应子跟着您六年了,奴才是冤枉的啊!”
“啊啊啊啊——”
他翻身将自己裹进锦被,被面冰凉,寒得他只觉寒气钻入四肢百骸,半夜里,他用牙齿咬住被角,失声叫喊。
第二日,他鼓起勇气再次来到千鲤池,站在池边凝望池水良久,从午后望到黄昏,等到花嬷嬷找过来寻他时,他一边应声,一边要走,脚下忽然一个咕噜,险些崴了脚。
他捡起来地上的小物件儿,那是一颗十分圆润的白珍珠,个头像石子一样大。
多年后,他才知道,小应子未必怪他无动于衷,故而入梦控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切,都只是因为自己……心中有愧。
小应子年长他六岁,平素做事最是细心稳妥,过独木桥恨不得背着他过,不可能会害他,也不可能会突然推他入水,但如今已经有了答案。
当日小应子被押走,右腿有些轻微的瘸。
他不禁联想到了当日跟在太后身边,出手救他的那名武夫。
原来一粒石子儿大的珍珠,就足以买了小应子的罪名。
再后来,他就再次见到了这名武夫。
他正在和另一个穿着甲胄的男人捧着泥坛喝酒,酒味很冲很烈,老远就能闻到。
待走近些,才能看见在那个穿着甲胄的男人身旁,站着一位个头极高的小姑娘,身着一身青色短打,盘着歪歪扭扭的童髻。
“属下江遥。”
“末将黄滨。”
二人先前一前一后,此刻却异口同声:“见过太后娘娘。”
小姑娘端的是英气十足,上前一步,手拿赤色软鞭,行的竟是男子礼节,声音脆朗:“请太后娘娘万安。”
连太后罕见的温和:“好,三位都免礼罢。”
她向后探去,顾景延沉默着递上衣袖,由着她拉自己上前。
“这是南康侯府的嫡长公子,单名一个迎。”
她的手慈爱的在他背后抚了一抚,温声道:“景延,来见过这位江师傅。”
“卑职江遥,见过顾公子。”
顾景延淡淡回以一揖:“江师傅,有礼了。”
“哀家念着,前两日你蒙受人祸,幸得这位江师傅搭救,如此救命之恩,倒也是缘分。”
“江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时时救人绝非良策,你既身负绝技,理应授人保身自救之法,不过,这位小公子的父亲,可是为明秦镇守疆土的南康侯,你可晓得了?”
江遥本就是心知肚明,此刻自然领会:“属下明白。”
连太后颇为满意,笑着催促:“景延,快唤师父。”
他微微躬身,平声唤道:“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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