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穿青色短打的小姑娘,便是同样十岁的尹家小姐尹知意,拜的乃是江遥那位一起喝酒的友人黄滨。
她生辰在同辈人中算大的了,是二月初七,寅时一刻,正巧与顾景延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分不出前后,也就分不出长幼。
尹知意在家里向来只有被叫妹妹的份儿,故而心有不甘,但顾景延最开始并不爱搭理人,对于某人死皮赖脸,想得他叫一声姐姐的要求统统无视。
打坐的时候,他知道对面的小姑娘柳眉竖得像筷子,她还在喋喋不休:“你横了不起啊?”
他吐出一口冷气,落在尹知意眼里,这态度极度像是默认。
她硬梆梆地威胁道:“你再横个试试,我找我哥哥来揍你。”
终于,锦衣华服的小公子抬起了头,面上严峻得不行。
“你说要找谁?”
“我找我哥哥!”
“我不就在这?”
“……”
江遥与黄滨常常偷着喝高了,就开始互相动手拆招,后来,两个老的撞见两个小的有学有样,次数多了,纷纷开始琢磨着再偷偷教点别的什么阴招。
江师傅一边观战一边说:“长剑要用得气势压人。”
黄师傅也跟着念咕一句:“鞭子要用得出其不意。”
二人握手言和,用了两年。
那年秋日,他俩人一前一后搬了凳子,站在灶台前,用木舀偷喝了满满一勺的香梨酒,顾景延挨到门口,发现自己喝得半醉,结果一抬头,前面的那个已经倒了。
他好心的过去扶起来知意,让她的胳膊揽在自己肩头,自己则反复纠结着自己为什么要对她好心,就这样纠结了一路。
“又是一张冷脸,你说说你,你一天天的难过个什么劲?”
他只当是醉话,冷哼一声,选择充耳不闻。
“小世子……”
听到这个称呼,他已是有些上火,停下脚步,心下做着耐烦与不耐烦的斗争。
“你的爹娘都尚在人世,可我的爹娘都死了,他们呐……他们不要我哥哥,也不要我,他们只要自己!”
耍酒疯……
送她回房的那一刻,他本打算直接给她丢在门后的地毯上,耳畔却听她嘀咕道:“哥哥说了,不能烂好心,要珍惜眼前……”
罢了。
他终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如今想想,从尹知意说出第二句话时,他就知道,自己不会对她动情意。
至于连太后……她本意不阻拦他们二人你来我往,至今已足七年,兴许是日后要拿这名叫知意的女子牵绊他,不过,只是一次有心栽花花不开罢了。
其实,他受知意牵绊,连太后乐得见,他对婚娶无心,连太后亦乐得见。
总之是一笔怎样算都不亏的买卖。
他大概,永远也揣测不透这个妇人的用意。
……
“太后当真有意,促成华原与南康侯府的亲事?”
送了韶漫出宫门,青芝回来后奉上一盏八珍茶,端来给连太后润喉。
连太后阖眼想了想,揭开杯盖,淡道:“倒也不是。”
她眼帘低垂,用杯盖轻轻刮开些许漂浮上来的甘草片。
“在哀家眼里,煜宁嫁谁都可。”
“景延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孩子,用血淋淋的尸体,告诉了他不为刀俎,即为鱼肉的世间法则,但我从未断了他的情。”sxynkj.ċöm
青芝意外不已:“娘娘?”
“一个人,如果连软肋也没有,那这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青芝啊,你可知道,软肋这个东西,长在人身上,不是生来任人拿捏,而是叫人拼命相护,如果为了无所畏惧,就要生生剜除自己身上的肋骨,便是等同于遭受了一场剔骨剜肉之痛。”
“有了这软肋,才能吞吐气息,护好这软肋,才能相安无事。”
她忽觉有些胸闷,呼吸不畅,将茶盏搁下,轻声吩咐:“扶我出去走走吧。”
青芝忙伸手搀她起身,口中应着:“是。”
“兴许啊,这人老了,连哀家也舍得心软几回?”
她又忆起数月前的某一日,孝仁帝来她慈宁宫中请安,说起齐祥宫董太妃礼佛数年如一日之事,话里话外,端的是要她拿起佛珠,放下大权,深居皇宫修身养性。
“哀家这一生,从未入过庙宇殿堂,做那劳什子吃斋念佛的无用功,看不惯一尊像,那幅端坐高堂,普渡众生的模样,身居高位者,掌的便是生杀大权。”
她当时的回答,直白了当,更毫不客气地去打孝仁帝的脸。
“要救便得不偏不倚的全救,要杀却得斟酌三思再衡量。”
“皇帝,你当断不断,留得奸人在侧,你以为,你真的是惜才吗?”
为君者,最不可触犯的便是天家权威,不容任何人质疑,母子俩再次不欢而散。
至于那位董太妃,先皇从前为皇子时,便纳入府中为侧妃,是当年宫中的老人了,一心情深似海,一生无嗣,自先皇薨逝,她立誓此生相伴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是个为了情爱的痴傻女子。
锦履踏在花园的青砖石上,衣袖拂过积雪的汉白玉栏,有雪粒落入她宽袖中,带来刺骨冰凉,青芝大惊,连太后倒全然不顾。
“哀家经常在想,哀家教出了一个明秦皇帝,妇人之仁,却能疑心自己的生母,哀家又教出了一位王侯世子,权衡利弊,竟也本心不变,只不过,这两个孩子,血缘一近一远,对哀家始终惧大于敬,方才在殿里,就连景延也在揣测哀家的心。”
“我助他们成人,让他们去经历体会我年轻时栽过的跟头,到头来,我什么也挨不到。”
青芝知她晚年多生愁绪,便轻声安慰:“娘娘苦心,终会得回报。”
连太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却继续说道:“哀家的一言一行,都要被人藏在心里,揣测个百八十遍,哀家想出宫散心,也总有人千防万防……”
身居高位者,也有高位者的悲哀。
年纪尚轻的时候,或许沉迷,乐在其中,一旦疲了倦了,就会生出无限的卑劣哀悸。m.sxynkj.ċöm
注定是一场没有重点的疾行。
望一望院中皑皑的春雪,日头已经出来了,照得人浑身发懒。
连太后道:“回去吧。”
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至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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