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长忙着招待贵客，似我这等名不见经传的侯府家眷，自然是难入贵司的门槛，难登宝地的大堂。我颇能理解蕃长的苦衷。”
凌清舒也不管曹承钰他们原本要往哪里走，昂首信步，径直就往蕃长司所在行去。口中懒洋洋说笑，却连眼风都不扫给那脑门见汗、躬身小跑陪在侧后的蕃长——他自称哈桑。
蕃长历来由财力最厚，根基最深的巨商出任，又受朝廷诏命为蕃官。俸禄待遇，巾袍履笏，一如华人。
本身势大，又有官身，便连律法，也格外开恩。徒刑以下罪名，皆不需送京兆府，由蕃长于坊内自行处断。在蕃坊里头就是土皇帝一般的人物。
街道两侧摆摊的都是随商团而来的工匠、杂役、小商人，平日见到蕃长，无不毕恭毕敬，不敢失礼。如今见到他对着一个女子点头哈腰，纷纷露出好奇神色。
哈桑却顾不得平日里的派头，心里只一味打鼓。手下此前回报，说有个什么侯府小姐来拜访他，因为蕃长不在，失望而去。
他本也没有放在心上。京城之中，对蕃坊好奇的达官贵人大有人在。若是随便来个什么阿猫阿狗，都得他去作陪，他也不用再干其他事了。
比较下来，沙洲扼东西陆路之咽喉，曹世子又是沙洲的大人物，把他奉承好了，说不定能拿到归义军的手令，从仲云界到于阗国这一路，便能免受盗匪劫掠之苦。这可是大大的实惠好处。
哪里能想到这打着侯府小姐名号的，居然是圣和宫的大小姐？
方才两拨人一碰面，曹世子当即表态，他们并无急事，一切以大小姐为先。
哈桑更加揣着小心，没口子地赔不是，大小姐却始终不冷不热，说的话叫人心里十分没底。
阴兰芝与曹承钰随在后面，见了凌清舒的做派，悄声跟曹承钰议论：“大小姐平日也是这样……呃，高傲的吗？”
她本想说刻薄，又觉得这听上去不是好话，犹豫了一下，换了个更温和的词语。
“高傲？”曹承钰微低了头，掩饰唇角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你还没见过她真正高傲的样子。”
如今这样，已经柔和很多了。
阴兰芝听到他温柔低沉的声音，忽然一怔，伸出手去，悄悄握住他的手，不再言语。
曹承钰任由她牵着手，慢慢往前走着，思绪开始无意识飘荡。
这两年，他在沙场上搏杀，身为前锋，孤军深入是常事。虽打了许多胜仗，却也见了太多生死。中夜不寐，胡笳盈耳，常有人生无常的感慨。
却不知凌清舒在京中经历了些什么，傲气居然也有所收敛。
想当初，她第一次见他，可是毫不留情地出言讥讽，“倒是个无灾无难到公卿的人才”。清河公主能看上眼的人，在她眼中，大抵便是这样的成色。www.sxynkj.ċöm
那是在圣仪宫大门前。皇太妃下诏请他入宫，其中意思，他也有几分明了：自从郭云岚在元宵灯会认识他后，一团扑面而来的喜欢，遮都遮不住。
他并不讨厌郭云岚。清河公主虽然身份尊贵，却别有一种秋菊绕篱，开在田园的质朴风度。他喜爱她这份质朴，哪怕有时候显得笨拙。
但是这样子淡淡的喜欢，就是爱恋么？他对此却十分茫然。
他早就立下志向，今生只许一人，伴她白首到老。然而少年心性，总还是怀着梦想，希望那个人会是个绝色佳人，能与他心意相通，聪明妩媚善良大方，最好具备世间一切优点。
却一直没有遇到。
当时心中有些惆怅，有些失望，有些拿捏不住，对郭云岚这份淡淡的喜欢，是否就是爱恋了？若是娶了她，一生一世，想必也能相安无事，和和美美地携手走过？
进宫的一路上，他都在心中反复衡量，试图说服自己。如果皇太妃开口，自己是否就此顺水推舟，应承下来？也就了了这一辈子的大事，以后可以专心功业。
凌清舒正巧也去给皇太妃请安——后来郭云岚总指责她存了心要抢走曹承钰，某种程度上来讲，也不算完全冤枉。
她原本可以晚些时候去，错开曹承钰入宫的时间。
但郭云岚趁她不在宫中的时候，找了个借口，将她身边的大丫鬟宁凝传去圣仪宫，栽赃她偷东西，命宫人下死力打了八十大板，宁凝险些没扛过来。
凌清舒记仇，不仅精心设计挖了坑，害清河栽了个极大的跟斗，自己被罚了半年的俸，身边亲信丫鬟，几乎都被撵出宫去。
还特地找了曹承钰进宫的时候，候在前头，等着看郭云岚会找个什么样的男子。
以她的初衷，本以为郭云岚看中的男子，必定粗鄙木讷，文辞不通。她见了之后，便能以此为把柄，讥讽笑话于她。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后来的样子。
郭云岚哪里听得懂她这拐了几个弯子骂人的巧话？粗听上去，倒觉得是恭维讨巧的好话。
然而十多年针锋相对的人生经验告诉她，凌清舒绝不会这么好心。一时间犹豫不定，不知道是该谢她美言，还是该照惯例跳脚相骂。sxynkj.ċöm
还是曹承钰望着长天下笑得得意至极的凌清舒，眸色中异光闪耀，微笑答道：“在下自是愚鲁书生，却未必是热心腾踔之人。”
她借当朝诗句“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嘲笑他愚鲁无文，他便借另一首诗的首尾，“东方书生多愚鲁……眼前且买先腾踔”，巧妙回击加辩白，申明自己并非攀龙附凤之人。
看着凌清舒张大眼，明显惊讶的神情，他感受到一阵轻微的欢喜与得意。这份欢喜与得意又化成实在的麻与痒，从心尖传到指尖，四肢百骸，如有万千牛尾细针游走，又似吹着向晚的春风，饮着三月的新酿，在满园无声的喧闹中沉醉。
进入圣仪宫前殿，朝见皇太妃之时，他口齿清晰，明白无误地说：“微臣已心有所属，此生不愿另娶。”
回忆至此，再不能继续。
他回过头，看着身边担忧地望着他的未婚妻，朝她安抚地笑笑。偏头朝前方眨眨眼睛，悄声道：“你若见了清河公主，就知道大小姐今日这番言语，当真算得上客气至极了。”
心底里默默自嘲：就连他，也不过是凌清舒用来与清河公斗气的顺手工具罢了。
这个念头每一触及，便是无法忍受的痛楚与绝望。是以迅速转开，绝不愿在上面多花一丁点时间。
阴兰芝这才放下心来，嫣然一笑：“我很期待。”
凌清舒转头过去，正好见到曹承钰微微俯身，两人轻笑低语的模样。目光下移，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停留片刻，方微笑道：“我有一份拓文，需要人掌眼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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