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舒似情绪低落,脑袋歪靠在椅背,看着车窗上细细碎碎碎的雨帘,过一会儿凝聚成一道,缓缓地向下流去,又被风吹走。
偶尔车子驶过高架下时,环境黑下来,她在车里昏黄的照明灯下看到车窗自己上倒映出来的那张花了妆的脸。
眼圈红红,脸色青白,特难看,跟鬼似的。
舒似不太记得她和边绍那个看起来相当亲密的拥抱是怎么分开的。
她选择性地把这段记忆匆匆地筛丢到了脑后去。
边绍亦如此,对方才的事情绝口不提。
沃尔沃开了有大概十分钟了,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直到回到方阳小区楼下,舒似还是魂不守舍,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中。
她朝边绍道了声谢,准备下车。
边绍喊住了她:“舒似。”
舒似转脸,眉目冷淡地看着他。
边绍与她对视两秒,感觉胸前某寸地方隐隐又有了濡湿的感觉,微微地往他心口里渗,凉沁沁的,又很烧人。
但其实她流在他胸口的那些泪迹早就被蒸发干透了。
他觉得舒似又回到了她刚来医院打狂犬疫苗时的那个状态。
清冷漠然,言行举止之间都是在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再次用尖刺把自己包裹得严丝合缝,努力展现出生人勿近的一面。
可看起来这样强硬的她,方才在他的怀里哭得像个受了委屈又不敢出声的小女孩。
她其实也只是看起来坚强而已。
边绍神情温和地笑了笑,说:“舒似,都过去了。”
“如果有些事情带给你的都是伤害,那你就不要再回头看了,不开心的都已经过去了,人活在当下,重要的是现在和将来,没准未来好运连连呢?”他话停了停,笑着又补充道:“可能是我啰嗦了,但是我没有别的意思。”
舒似定睛看着他。
她似乎经常听到边绍说这句话: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到底是有多刁钻刻薄,他才会总说这句话来表示自己其实是出自好意,并不是冒犯她。
她看得出来他说这些话都是出自真心的好意,哪怕这些道理对她并没有用,因为她都懂。
可她就是没办法儿修补心里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裂痕。
但他的这片真心不应该被她用冷漠相待。
因为这种热脸贴冷屁股带来的恶心感,她体会了整整四年。
舒似思索两秒,眨了眨眼睛,脸上冷淡化开,她笑了笑:“你的意思是否极泰来是吗?”
边绍看着她的笑脸愣了一下,点头道:“嗯,否极泰来。”
“我知道了,那我先上去了。”她朝他礼貌笑笑。
“好好休息,晚安。”m.sxynkj.ċöm
“晚安。”
*
舒似上楼回家。
门一开,家里黑漆漆静悄悄的,只有楼道的照明灯落下折进玄关一方,那处在微微发亮。
顾恩大概上班还没回来,但她现在没有心思去管别人。
一回到这个让她短暂安稳的屋子里,舒似就感觉全身的气力都被抽走了,她锁上门,连拖鞋都没穿,赤脚慢慢地走进卧室,拍灯,直接把身子摔到床上。
舒似神情倦怠地盯着天花板,除了时不时眨下眼和胸间微微地起伏,人就好像死了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探手去床头边摸索了一会儿,揿下了灯光开关。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安静的黑暗。
再一会儿,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甚至能看见落地窗外,远处别的高楼霓虹转动灯缓慢折射过来的光投在房间的每一处,又缓慢的移开。
舒似的左手微微挪动,像没有上油的齿轮一样生涩,每缓慢挪一下她仿佛都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关节在嘎吱嘎吱得响。
她忍受着那种令人口牙酸软的感觉,最后左手轻轻地放在了小腹下,指尖动动,抚了两下——
那里平坦如川。
但两年前,那里曾经有过一团小小的骨血,不知男女,是她和戚济南的孩子。
但是很可惜,他只在她的子宫里呆了两个月多一点,就被她这个所谓的母亲给扼杀了。
除了几张薄薄的化验单和B超,就仿佛他没有来过一样。
舒似已经很久没有放任过自己这样去回想这件事情了。
她每次一回忆起这个被她打掉的孩子,都会羞愧到无地自容,慌得只能匆匆回避,她觉得自己甚至不配为人。
那种羞愧感有多深,舒似无法形容。
她觉得她和戚济南的感情走向衰灭的起点就是在她知道自己怀孕的那一天开始的。
从她怀孕到打胎的每一幕画面都清晰如刚在昨日才发生。
一切的一切,她记得清清楚楚。
*
那是两年前。
舒似那会儿做陪酒小姐也差不多两年了。
她不再为钱发愁,每天的生活用两个词就可以概括:坐台,戚济南。
舒似那时候还很爱戚济南,但她的爱里不知何时夹杂了从前没有的自卑。
她许多次做噩梦,梦见戚济南离她而去,嫌弃她是个坐台小姐。
惊醒后发现自己泪水流了满脸,身边却空无一人。
舒似怨过戚济南,不是因为她沦落成陪酒小姐,因为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怨的是戚济南的不争气和死不悔改。
她是个陪酒小姐。
哪怕她抓住裤头护着最后一道底线也不能抹掉她是个陪酒小姐的事实。
于是她自卑了,所以才更对他百依百顺,生怕他会离开自己;她没有安全感,很怕自己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她天真的在等戚济南变好,等啊等,等啊等——
两年了,戚济南还是那副德行。
然后,她怀孕了。
舒似清楚的记得自己检测出怀孕是在八月出头,因为那天是她例假推迟的第十三天。
她的例假一向正常,但戚济南并不爱做安全措施,几乎都是她在吃药,事前事后混着吃。
有时候她上班喝多了,回来迷糊之间戚济南上来就要,第二天她有时记得有时断片,避孕药也吃得磕磕巴巴。
那天傍晚,舒似去药店买了很多的测试纸验孕棒,回到家里坐在卫生间马桶上冥思了十分钟。
她其实已经想好了:如果真的有了孩子,她就生下来,她的存款暂时可以支撑住一段时间,再不济生下孩子她继续去陪酒好了。
她甚至侥幸地想,万一有了小孩没准戚济南就会变好了呢?
舒似那会儿真的想留住这个孩子。
于是她怀着这种虔诚的期待测了第一遍——两条红杠。
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壹趣妏敩
测到最后,满地狼藉,十几条各种各样的纸和棒,全都拿两条红杠对着她。
舒似蹲在地上,嘴角带笑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她觉得很幸福,那种幸福感让她的眼泪簌簌地落个不停。
*
于是舒似跟何佳请了长假,给戚济南打了几通电话,他没有接。
舒似给他发了好几条微信,然后就把手机搁置在茶几上开始打扫卫生。
没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舒似穿着高跟鞋都可以健步如飞,现在突然知道自己怀孕了,她连走个路都小心翼翼的。
本来一个小时就能做完的卫生,她缩手缩脚地搞了快三个小时,高度紧绷的精神状态几乎把她累瘫。
做完卫生后,舒似直接倒在床上睡着了。
戚济南应该是半夜四点回来的,一回来就把舒似给摇醒了。
她睡眼迷蒙地被戚济南拽了起来,他的眼圈通红,无比兴奋地问她:“宝贝你怀孕啦?”
“你烦不烦呐?我都快困死了,我要睡觉。”
舒似把人一推,身子又倒下了。
没过半分钟,戚济南又给她拉了起来,拼命摇晃着她,一个劲儿地问:“是不是真的?确定吗?”
舒似被他晃得瞌睡都飞了,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去看看卫生间洗手台上那袋子里的东西就知道了。”
戚济南蹭一下坐起来跑到卫生间去了。
舒似笑着靠起身,摸烟盒拿了根烟正打算点,打火机开关揿了一半,她动作一停,松开手,把烟摘下拧成两段连同烟盒一起丢进了垃圾桶里。
“啊,宝贝宝贝!我要做爸爸了是不是?”戚济南跟疯了一样的又从卫生间里跑出来,手里还抓着两根验孕棒,满脸兴奋地在她面前抖两下,又抱着她一顿猛亲。
等那阵兴奋劲儿过去了,他满脸微笑地抱住了舒似,柔声道:“宝贝,明天咱们就去医院检查,还有,我要给我爸妈打电话。”
他身上的烟味浓重,舒似赶他:“快点去洗澡,身上臭死啦,以后都不准抽烟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我这就去。”戚济南说完话,又钻进了卫生间。
舒似看着他来去匆匆,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她觉得这样很好,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
*
在他们去医院做完各项检查之后,舒似也还是这样想的。
她和戚济南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十指紧扣,她低头一手翻动着那些报告单,嘴角泛着幸福的微笑。
她怀孕一个半月了,医生说胚胎发育情况正常,和孕周相符。
一切都很好,真的很好。
戚济南坐在边上,满脸笑容地给他的爸妈打了电话。
舒似侧耳倾听片刻,只听见戚济南的声音由喜转怒。
“胡说八道!”
一声怒喝后,和她紧紧相握的那只手瞬间松了力道,接着重重地甩开了她。
她满脸莫名地抬头去看戚济南,他直接挂了电话,脸色铁青地径直往外走去。
舒似喊了他好几声也没把他叫住,他走得太快,她追不上也不敢去追。
她只是望着他大步离去越来越远的背影,手里报告单攥皱了,心也缓缓地沉了下去。
*
从医院回家后,戚济南仿佛变了个人,一扫先前的喜悦,绝口不提她怀孕的事情,又开始天天泡在网吧。
她问过几次,他不是摔门而出就是闷头大睡。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间又这样了,于是她只能沉默。
一天又一天地过去,舒似温热的心就好像被冰水泡过,越来越凉。
她已经放弃了追问,但是偏偏老天作弄她又让她知道原因了。
那个原因令她呕血。
那是她去打胎的前三天,她和戚济南几乎已经是冷战状态。
戚济南破天荒地没有去网吧,而是呆在了家里。
舒似躺在床上玩手机,他坐在电脑桌前玩游戏,头时不时地转过去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舒似放下手机,冷淡地问:“你有什么话就说。”
戚济南转过座椅,面对着她斟酌了两秒,道:“宝贝,要不这个孩子我们还是不要了吧?”
舒似把手机丢在被子上,“为什么?”
“我妈说,我们现在还小,也还没有养孩子的能力……”他犹豫了一下,“我想了想,确实是这样,要不先打了吧?等过两年再要好吗?”
舒似静静地看着他,扯了扯嘴角,“那之前为什么你比我还高兴?”
“我之前没想到这一层,现在想想我妈说的挺——”
舒似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出去,我想睡一会儿,等我醒来再说。”
戚济南还想再说什么,舒似躺下身,闭着眼睛把被子直接蒙到了头。
过了一小会儿,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接着是门轻轻带上声音。
舒似睁眼,把被子掀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有一种很微妙的联系感充斥在她的脑海和血液里。
甚至就连她自己的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和那个小生命有了共鸣。
这是他们的孩子啊,为什么要打掉他?
——因为他的爸爸不想要他。
舒似阖起酸涩的眼睛,不知所措又心有戚戚。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舒似听见门锁轻轻嗒啦一声——
她虚开一条眼缝,看着戚济南手里拿着手机,屏幕还亮着。
他探着脑袋喊她:“宝贝。”
舒似佯装睡熟,他喊了两三声,她应都没应。
戚济南又退了出去,紧接着,舒似听见客厅里依稀传来他说话的声音。
她掀被起床,赤脚轻缓地走到门后,屏住呼吸一点点地把门把手往下压,没发出声音把门开了条小缝。
戚济南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低着头在抽烟。
舒似轻轻把耳朵凑到门缝边,只听见他的声音压得微低,一句话说完要停上好一会儿才有第二句。
“她在里面睡觉呢,我已经跟她说过了。”
“……”
“就按照你交代我的那样说的啊,她好像不愿意打掉,我回头再劝劝吧。”
“……”
“妈,你确定吗?万一……那是我的孩子呢?”
“……”
“我就是怕万一是我的呢?她应该不会的做对不起我的事的,她只是陪酒,没有陪客人睡觉的……”
“……”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夜不归宿,有时候我早上才回来。”
“……”
“好吧,那等她醒来我再劝劝吧。”
舒似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浑身僵直地站在那里,只感觉一股血液直冲脑门。
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冲出去跟戚济南狠狠厮打一番,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想她。
是,她是做了陪酒小姐,可她的心是干净的,她对他的爱也是真心的。
她甚至还为了他拼死累活地与客人周旋,就为了能少被揩点油。
他却如此不信任她,就因为她是陪酒小姐,是吗?
舒似用力攥着门把手,深深呼吸了两下,把门又一点点地锁了回去,最后又躺回床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
过了很久,她扯了下嘴角,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
她没有可以弄得双方两败俱伤的勇气,她的棱角早就被生活给无情剔切了。
现在的她如同一个表面光溜的球一样,好像被魇着了一样地被人踢着滚来滚去,却无法脱离这种境地。
她实在是,太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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