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申国出发一路往西,从霜林尽染的秋天走到肃穆的冬天,姜晏换上了裘衣大袄。
和现代皮毛外穿不同,这时代皮毛朝内才保暖。对于落入原始社会的现代人来说,一年四季夏冬难熬,没有取暖器没有空调没有暖宝宝,发热全靠抖和练武。所幸的是,一行人随行补给,不缺肉类,蔬菜供应单薄,品种稀少不算,尽是些好存放的白菜芋头。加上冬日颇耗精力和气力,姜晏成日缩在厚实的衣服里头,日渐寒冷将他心头的火气慢慢磨去。
越接近昙城,姜晏越是静默。
其实姜晏一贯给人的印象便是沉默,生平最活跃的日子是在禹城成婚前。自从夏八娘去世以后,短暂的爆发过去,他又渐渐恢复原来的样子。好像夏八娘给他带来生气,又将生气带走。
然而熟悉姜晏的人却觉得从前的公子晏消失了。无论是习惯隐去自己存在的木讷少年,还是时常弄得大家啼笑皆非的聒噪公子,全随着一场灾变后的烈火化为灰烬。
在姜晏的提议下,除却夏八娘的尸身用冰块、香料保存运回昙城下葬,其余牺牲的护卫、侍女和侍从们录下身份证明后皆在当地火化,待回昙城后再行祭奠。
姜晏发愿,要为那些人筑造一座丰碑,以铭记当日之耻,当日之痛,以及当日的牺牲。
医工们感慨公子晏下手之狠的同时很卖力的延续着姬庆的生命,就为了火化仪式开始时斩去姬庆脑袋的那一刻,尸体的其余部分则被丢在林子里任由野兽啃食。
做完这些,姜晏沉寂起来,湮没在大队人马里,每日晨昏定省外,鲜少与人多话,过着深居浅出的生活。姒鲤与姒弥拿他没办法,每回姒鲤与他说话,他沉默寡言不算,每问必答是是是好好好听母亲的便是。
姒鲤按捺不住嘲讽他:“回城后让你娶一门贵女你也听我的?”
姜晏不与她争辩,躬身行礼道:“正所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母亲何苦坑害别人。”说完告辞就走,以示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不在你跟前现。
为这,一路上姒鲤摔了不少茶盏。
要是茶盏摔在姜晏跟前,姜晏还要跟她说:“母亲小心手。”
若是姒鲤冲姜晏发火,姜晏默然不语,待姒鲤骂完了才说:“母亲勿要生气,生气易情志失调,肝气不舒,脏腑失和,脉络受阻,血行不畅,气滞血瘀。若是日积月累,容易形成积聚,不利母亲身体。”
原话是生气使人面目可憎,变丑就算了,还容易子宫肌瘤乳腺癌,你可别气了。这话说出去不止露馅,简直是要通天,于是姜晏特意找医工和向良聊了好几回,翻译成姒鲤能听懂的句子,背了好些天才背出平淡自如的效果。
“真不知那混账哪里学来那许多说辞!他故意气我!”
面对发火的姒鲤,姒弥与卫澈相望一眼,笑也不是,劝也不是。这些日子眼见姜晏消沉,偶尔母子二人斗法,每每以姒鲤发怒收场,瞎子都能听出来,姜晏是故意的。
“这个不孝子!”
“姑母……”
“不必为那不孝子遮掩。”姒弥刚要为姜晏解释,姒鲤立刻打断她,“无心之过与存心惹事,我还是能看出来的。你啊,打小就总为他说话,这些年过去了,还是这样。”
姒弥浅笑道:“不知怎的,我看晏弟总是当年的小童。”
“你啊,你啊。”姒鲤点点她,“如无意外,明日我们在昙城二十里外扎营,后日白天进城。阿让明日一定会来接我们,你稍作收拾打扮,不要过于风尘仆仆,也别打扮太过。男人总喜欢新鲜的颜色,如今他能视昙城贵女于无物,并不意味着他不贪恋美色。”
姒弥垂下眼眸,点头称是。
姒鲤看她一眼,叹气道:“回到昙城之后,首要之事是调理身子,与阿让早些生下后代。那狗老贼尚有些年幼子嗣,一时无法与阿让争锋,越早诞下儿子,对阿让,对你,越有利。我知你一向懂事,这些话嘱咐了也不过是白嘱咐一回。”
“姑母,我明白的。”姒弥郑重应下,“现时不过是几家冒头,郎君看不清他们心意,待郎君确定哪家可用,必会纳那家的贵女为侧夫人。郎君是周国太子,将来亦会是周国国君,自然不会是我一个人的丈夫。我视他为夫主,更视他为君王。”
姒弥厉害关系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倒让姒鲤有些不忍心。纵是对姜让满怀期待,也没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儿子理应坐拥天下之美。姒鲤看她片刻,方道:“进宫之后,尚不知晓有多少双眼睛会盯着你,就等着你行差踏错,随时找来自己的人取而代之。你想的很对,视他为夫,更视他为君,当年我便是犯了这个错。阿弥,你要始终记住你说的话。”
姑侄二人的私密话,事关太子、世家与周王,照理说不该让卫澈旁听,可是姒鲤就那么大喇喇当她面说出来了。觉察到姒鲤的目光,卫澈躬身表态:“王后放心,王家甘为太子的马前卒。”
姒鲤像是信了她的话,欣慰非常,“这一路卫娘子多劳,感激的话不多说,来日我必重谢。”
卫澈直说不敢当。
走出姒鲤营帐,卫殊与卫椒迎上来,悄声道:“王后怎的三天两头找娘子说话。”
“临近昙城,难免近乡情怯。就是我,想着那么久没回去,心里也有些不踏实。”后半句卫澈没说出来,人心易变,她尚且如此,别说出奔十年之久的姒鲤。回到昙城之后,姒鲤还得直面那个老贼郎君——周王。
据王司徒处最新递送来的消息,周王可不像是芥蒂全消,要和姒鲤再续前情的样子。迎回王后和选择姜让一样,皆是周王与周国此时此刻最合适的选择。嫡长子,再怎么说,都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今天王后摔烂几个盏?”卫殊见到姜晏从姒鲤营帐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姜晏冲她点头致意,不再像从前那样有说有笑闲说几句。
卫澈横她一眼,想的却是:幸好姜晏时常搞些事情与姒鲤作对,分散姒鲤的注意,也把她从压抑的气氛里解脱出来。否则真要给这对姑侄郁闷死。一早想过回国之旅会闷,不曾想会闷成这样。
她却比别人多一层心思,倘若卫国未灭,她的处境应该与姒弥、姒鲤差不多。身为一国公主,命运不过两种:嫁给某国君主,嫁给本国贵族嫡长子,前者听起来动人,但王后不是那么好做的,生娃争宠何等凄凉;后者有父兄放纵的话至多风流快活一些,要是父兄对贵族投鼠忌器,一样落不着好。
而卫国是比越国更小的国家,她的容貌远胜姒弥,结局更扑朔难料。
卫澈摇头,无论如何,她不想自己落入姒鲤与姒弥的境地。
穿过营地,与巡逻的护卫打过照面,沿着小溪往上游走,经过几组砍柴烧火用的队伍,天色渐渐暗沉,卫椒提醒道:“娘子,天晚了,入林太深恐有野兽。”sxynkj.ċöm
卫澈待要回话,依稀看见小溪边有黑影矗立,四合天地清空寂寥,显得那道身影格外孤单影只。怔忡间,就见那人跺跺脚,抖抖腿,跳了几下,最后干脆蹲下身来。
卫澈莞尔,露出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笑。
身后卫椒却警觉提醒,“娘子勿动,那边有个黑影,莫不是熊瞎子。按理说熊瞎子到了冬天没东西吃会藏起来睡觉,这个时节应该鲜少见到了。”
她不说话还好,话里那满满的疑惑倒是显得那人影真是只熊,卫澈笑了出来。
卫殊在这方面一向跟她步调一致,她一笑,卫殊也笑了。
熊瞎子吗?
远远看去,那人裹得严严实实,毛帽子大皮裘,两手缩在袖笼里,还团成个球似的蹲在地上。
约莫是熊瞎子成精了吧。
才叫娘子勿动,就见卫娘子弯腰捡了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在手上颠了颠之后,朝那黑影丢了过去,正正丢在黑影身上。
卫椒还没看清楚人呢,就听到黑影别转头,哼唧一声。那么别扭,那么销魂,她算是认出那黑影是公子晏了,当下也笑了一声。
嘲完姒鲤之后,嫌营帐无聊气闷,也不想到摆放夏八娘尸体的帐子里装样子,姜晏便顺着溪流往上走。
姒鲤日渐烦躁他早觉出味来了,乐得借由头跟她做做对,摸准了姒鲤的心态之后,知道怎么才能让她生气又没法发作,姜晏就把这事当作枯燥行程里的乐子。
至于队伍里流传的那些个恨啊怨啊,统统没有。
不可否认,经历劫杀,一众人死在眼前,联想到自己,难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但杀人的不是姒鲤,哪怕姜晏因为种种原因确实对她不满,可他到底不是原身。
姒鲤偏心,偏的是原身,而不是他。
一开始多少有怨,走了那许多天,冷了那许多天,怨念早就散了。之所以人前一副沉默寡言,为爱守制的样子,主要是为了装逼,这回倒不是要掩人耳目免人怀疑。如今他是铁板钉钉的姜晏,姜晏是他,就连卫澈怀疑他,他也无所畏惧。只是先前过于口没遮拦,没见到周王和太子让之前一切难料,他这身份,很容易夹在中间变成炮灰。
在向良的提醒下,姜晏痛定思痛,决定树立一下自己的高冷苦逼人设,顺便为进昙城后躲起来守制做铺垫,于是才有了现在众人口中的沉默寡言小透明。m.sxynkj.ċöm
卫澈那一下,石子落在厚厚的外套上,早就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道,不轻不重的,姜晏没有避让。
在卫澈发现他之前,他已注意到了三人的动静,正蹲在那吐槽卫椒:叭叭叭,叭叭叭,什么鬼的熊瞎子,我看你才是瞎子。
谁晓得卫澈丢石子丢上瘾了,块块丢在姜晏跟前的溪水里,溅起冰凉凉的水花落在姜晏脸上。
姜晏一下子跳起来,“卫娘子,你精卫填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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