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天气冷得早，某夜的一场秋雨将夏天的余威浇得一干二净。等到再过一月，霜下岗岭，山风四起，已入深秋。
一道月光投进灶台的角落里，长刀般明亮刚硬。
刘鸢穿着一件青布罩衣，头发披在肩上，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微黄。她将刚纳好的鞋底搁在膝盖上，温柔地看向乔。
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火光，乔正低头看着书。
书页有些发黄，边角的地方大多朝内卷起，暗影被火光投在纸页上，就像正被一只老鼠啃去边角。
乔的身子越来越低，头差点扎进火堆里。
刘鸢伸手到乔的前额上，轻轻地拍了拍。
“《青春之歌》。从你父亲的书房里偷来的？”刘鸢轻声道。
“不能算偷。”乔连头都没抬，一心还在书本里，浑然不知夜已深。
“怎么不算偷？你父亲的书都锁在箱子里的。”
“那也不算偷，他能看我也能看。”
“要是被你父亲发现那把木头钥匙，非得伺候你两句。”
“你啥时候发现的？”乔抬起头看着母亲，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为了削这把木头钥匙，倒是费了好大的功夫。”
“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呢。你一定是埋怨他宁愿教那些大年纪的学生，却不肯教你。所以你偷书看，还偷偷上山。”刘鸢边说着话，一瞬一瞬地打量乔。
“我没有上山。”乔将书合起来拿在手里，一本正经地望着母亲。
“还说没有。你见过山顶的梅花树，是不是？”刘鸢见乔紧张的样子，心里就有了数，“仰山十峰九洞，你就偏偏上去了仰龙峰。”
乔不敢再说话，只是老实地坐着，一会给火堆里添柴，一会看看母亲。
“去了几年了？”刘鸢问道。
“什么几年？”乔嘴里含糊，心里却明着。
自从动荡闹到村里，乔就一直往山里跑，跟着风正义几乎跑遍了仰龙山。
春夏的时候采药，秋冬的时候打猎，时间在大山里设了一个大围场，一下就捕获了乔的心。
每当走入大山，乔就能在流动的四季和绮丽的山色中，找到自然赋予人类的敦厚，以及从如此敦厚的给予中弥散发出的自由和公平。
这种自由和公平，风正义只偶然提到过一次，就被乔记在心里。
能记在心里的，自然就是赞同的，绝不能说给别人听。他希望能守住和风正义之间的秘密，就像守住风正义和仰龙山的秘密一样。
“今天在桌上，八叔公讲风二爷的故事，你认真的样子，我能猜出个十有八九。你不光是认识他，还好着呢，你说是不是？”
“去过几次，喜欢仰龙峰顶的景色，能从山脊的方向望见屋前的松树林呢。”乔煞有介事地说。
“去了倒是无妨，就怕你走得远了，忘了路。”刘鸢绷紧最后一根绳子，拿起剪刀剪断，用手摩挲着厚实的鞋底，叹了口气说，“照我看，风二爷却是个好人。趁你父亲还没回，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听。”
“风二爷的故事？”乔抬起头，一脸希冀。
“就知道你惦记他。”刘鸢瞟了儿子一眼，也不生气，模样还有些高兴，“解放后不久，一年冬天，下着鹅毛大雪，天气冷，锅台里都结了冰，好多鸟儿都冻死在树上，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寒冬，缩在火房里不敢出。不想一夜，一群土匪下了山，跑到仰山一带劫火。想是那山上食物紧，便来四周搜刮些吃的用的。你舅爷开学堂，名声大，土匪自然就冲着来了。那天夜里，十多号人，打着火把，牵着三匹马，马的咎子系一块红布，马背上驼着枪。火把照着红布，红布在风里飘来飘去，就像做法事一般。那时我还小，十多岁年纪，没见过枪，也没见过这么多凶神恶煞般的男人，吓得直哆嗦。你舅爷见我姑娘家，生怕被抢了去，便将我藏到屋顶上，取走木梯扔到屋后的山林里。屋顶上铺了一层栗木板，很坚实，能在上面走动。我好奇，便悄悄爬到屋檐的地方往下看。只见当家的比你舅爷还高了一个头，脸上涂了灰，背上绑着一把大马刀，说话像打雷。一上来就说黑话，你舅爷是读书人，哪懂这些，气得当家的着了火，提了刀就架在你舅爷脖子上要抹。”
刘鸢将鞋底放在一旁，将手伸到火堆上搓了搓，像是在烤手心里冒出的汗，也像在烤冬夜里的寒。等乔将手伸来，一并握着搓揉。
“你舅爷倒也不惧，只是挺身站着。当家的看你舅爷架势，也不敢低估了他，便和他好好说起话来。听当家的说，你盘儿大，别拂了青子的脾气。”
“那是什么意思？”乔问道。
“后来听人说，是乖乖听话的意思。你舅爷只是摇头。当家的没办法，只好改了道上的黑话。只听他说，今晚来劫学堂，并不是捣读书的蛋。把猪儿鸡儿钱儿全供出来，他们转头就走。你舅爷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当家的见他笑，便问他笑什么。他说，你是湘里人，不够义气，这仰山十里一村的，家境都穷得很，我一个教书匠，从来就不收一个钱子儿，反倒你逼着我要钱，这是你的错。当家的也不答话，用手一挥，其它人都散了开，奔着屋里到处找。
“又听你舅爷说，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当家的将火把举起来，照着你舅爷的脸问他哪里来的过。你舅爷答道，湖南人才之兴，始于晚清，这湘土倔强，人才并起，个个都为天下之公，勿论生死。你等不顾百姓疾苦，来行草寇之事，丢了湖南志气。
“当家的放下火把，将刀收了回去，挺身站在雪地里，望着从头顶落下的鹅毛大雪，仰头道：‘万影皆因月，千声各为秋。一日寻风草，云去夜岗头。’
“你舅爷见当家的有些文化，心里顿感高兴，但一想起他的行径所为，又觉可惜，不免叹了口气。当家的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你舅爷，问他为何叹气。只听你舅爷缓缓道：‘往事明明是梦中，发霜哪有旧形容。客休背对江河雨，听得红旗磬鼓声。’”
刘鸢一口气讲完，话中还有几句诗词，说来果然吃力。
她望向房门方向，还不见乔的父亲回家，便边将鞋底收好，一边整理思绪，想着如何再往下说。却听乔低声说道，当家的看起来不是个坏人。www.sxynkj.ċöm
“当家的叫向清明，湘西的大土匪，杀过人，是个大坏人了。后来被解放军缴了枪，抓进了牢房，更不能说是好人了的。”刘鸢看了一眼乔，正好见到乔撇了撇嘴。
“我想是这样的。土匪也不见得都是坏人，有时只是走投无路，有的只是蒙冤入了大牢，像那《水浒传》，就是讲的这么回事。”
“傻孩子，就你这个年纪，还分不出好和坏，等你再大些，受了冤罪，见过坏人，自然就明白得些。”刘鸢望着儿子，轻轻地笑了笑，不与一般见识，“后来，你舅爷正要劝向清明改过自新，不知是故意还是意外，屋里突然起火。想是那火把将屋里的木头点上了，一时浓烟滚滚。一个一个土匪从房子里出来，也不管火势，只提着一袋红薯、半袋米糠。这是我和你舅爷，还有你父亲的全部口粮，整个冬天就靠它们，现在想起来，心里都觉得难过。我当时正在房顶上，见木头缝里钻出浓烟，吓得魂魄都丢了，便叫出了声音。”
“房子没烧？你也没被抓。”乔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房顶，仰着头道。
“你倒放心。向清明见房子烧着，气得哇哇大叫，还把二当家抽了一个耳光。二当家觉得莫名其妙，杀人放火常有的事，不知大当家怎会生气。只听向清明说，读书人的房子烧不得，烧了就断了孩子的后路。便吆喝一帮人马救火。火是灭了，我被他们从房顶上揪了下来。一帮臭气熏天的男人围着我，火把刺啦啦地掉着桐子油，个别嘴脏的人，说是要将我带着路上做老婆，顿时把我吓得哭了起来。你舅爷天生倔强，读书多了认死理，只有那次乱了分寸，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可是不管你舅爷怎么求情，二当家硬是不答应，只听他说，粮食可以不要，女人必须得要。”壹趣妏敩
听到这里，乔实在不忍心母亲被伤害，不禁怒火中烧，忽然觉得向清明是个罪该万死的家伙。
他将手伸了过来，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你舅爷一生未娶，就我这个外甥女，怎能放手，蛮缠惹恼了对方，被二当家的一拳打倒在地，一时脸上血肉模糊。他们将我用麻绳捆了起来，扔到了马背上。一帮人马大声吆喝，就要带着我离开。我想过咬舌自尽，嘴里却塞了棉布，无计可施。你舅爷在背后喊我说，宁可死，也要保住清白。我听在耳里，寻思只要过得仰龙山的山脊，便滚进山崖去。后来听那向清明说，这女人他是不要的，让舅爷爷明天一早挑一担米，在仰山脚底下的枫林驿见面换人。可那时，别说一担米，就是一把米，这仰山里也筹不出来，你舅爷爷急得吐出一口血来。”
刘鸢目光闪烁，仿佛还被往事恫吓，手臂隐隐有些发抖。
篝火滚滚，月光清澈，深夜的风放小了些，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一只夜鹄还在远处的山林里发出低低的叫声。
乔握着母亲的手，不觉用力了些。
“谁都不相信能遇着，包括你舅爷爷。等到日子久了，我都以为是梦里。”
刘鸢突然说道。
没头没尾的一句，让乔一时摸不着头脑，瞪着眼睛听下文。
“我被押着进了仰龙山里，四周漆黑一片，火把吃力地照着山路。这是山脊上的一条直道，等过了这段路，就是回龙弯。回龙弯有三个岔口，一条通向仰龙山后山，过后就是百里大山。一条通向山脚，另一条则通向仰龙峰顶。我抬头望着山脊下黑黢黢的山崖，用力将身子往前挪，只等马匹靠近路边，就要从马背上滚了下去。只要掉下山崖，是死是活虽难说，但也算解脱了。
“一队人马缓缓前行，山里的夜鸟叫个不停，就像小孩哭泣的声音。我只道这是它们知道我要死了，站在树上悲鸣。想到要摔死，摔断胳膊和腿之类的，心里难免有些害怕，一时有些犹豫。就在这个时候，土匪突然停了下来。
“我扭头一看，只见一个人影站在山道上，黑色披风，牛皮长靴，身材高过十尺，手里拿着一把半米来长的大砍刀，火把的光能照亮刀口的刃，却照不见他的脸。我当时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使劲地眨眼睛，后来见到是他用黑布蒙了面。
“只听向清明说道，道上的朋友，夜路不好走，各行各的想法。对方也不答话，只是默默地站着。等到一刻钟过去，对方还是没有动静，土匪一帮人按捺不住，早将刀和枪提在手里。
“后来一想，那个人单枪匹马敢过来，不光是手上的本事，还在和土匪打心里战，让他们摸不着底细犯犹豫。向清明用手在马背上拍了拍，发出嗒嗒的响声，这是土匪进攻的暗号，二当家的便带人冲了上去。一开始是三个，没支过一分钟便被他砍倒在地。
“每个人都是脖子中刀，脑袋歪向一侧，血像泉水一样往天上飙射，出手狠辣之极。土匪畏惧，不敢贸然向前，便用起了枪。枪声很响，惊得树林里的鸟呼噜呼噜地飞，有些撞到树冠上，有些飞进悬崖下，还有掉到地上的，昂着脖子吐血沫，再也飞不起来了。我害怕那个人被枪打死，便瞪着眼睛看着。他的速度像风一样快，迎着子弹就扑了上来，刀法极其的怪异多变，就像毒蛇从洞口冲出，出刀就见血，见血就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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