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叔公可能是话说得太多，满脸疲倦，停着话头，提着酒杯只是不喝。
乔以为八叔公嫌杯中酒少，又要起身添酒，被八叔公阻止。
“仗一直在打，到处都是土匪和g郭明挡，抢钱抢鸡，日子难过。大家都昂着脖子盼变天，但一点动静都没有，都感觉一眼望不到头。
突然有一天，回山路上来了个当兵的，站在半山腰上吹喇叭。那可是稀奇的事，当兵的要抢就抢，要杀就杀，从来没见过兵爷吹喇叭打招呼。
山里的人没见过，大大小小都站在地坪里看。后来来了一队人马，个个都背着枪，不下百十个。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骑在马背上，腰里别着盒子炮，一看就是领头的。大家伙眼睛亮，一看正是风家老二，风二爷。
他一身军装打扮，留寸头，穿牛皮长靴，下巴剃得一根胡子也没有。大家都围拢了过去，问东问西，他一概都不答，只来到梅家大院子里，放声喊。”
“喊什么？”乔连忙催促，生怕八叔公又要喝酒，遭了八叔公白眼。
“‘一别十年，你可还好。’大家愣在原地，不敢往前，一齐盯着梅家阁楼看。等了大半天，阁楼的窗户打开了。这一开，大家都吓了一跳。一个女人探出了头，脸上围着一张白面纱，头发有一丈多长。只听她想着风二爷大声说，‘我在等你’！
原来十年过去了，没有人在意过这个阁楼里还住着梅姑娘，都把梅家闺女给忘了去。”
乔突然抬头看着母亲，母亲也正看着乔，母子俩对视了很久很久。
乔细心瞧去，竟然见到母亲眼里微微泛红。
“风二爷跳下马来，单膝跪在地上，朝着阁楼磕了个头后长身而起，然后跃上马背，朝天上开了一枪，带着长长的队伍走了。”
“就这么走了？”乔使劲挪了挪身子，朝八叔公靠近一点。
“这男人向女人是跪不得的，跪了背上长疮。”八叔公继续喝酒，看酒杯空了，朝酒缸伸了伸下巴。
“他走之前留了一句话，话是这么说的，国事为重，我先去了，明年春天，娶你过门！”
乔正为八叔公添酒，听他这么一说，全身轻颤，差点将酒撒在地上。
“等到翻年，风二爷真的回来了。那时天地解冻，梅花盛开。他在自家梅花树下生了三根香，三叩九拜，就像拜菩萨。然后备了大礼，买了一头高头大马，准备了一身新媳妇穿的锦缎绣袍，一双黑底压花鞋。梅家闺女听说风家老二来提亲，便剪了头发，换上了喜服。
“出嫁那天，风家老二牵着梅家闺女的手，大大方方从梅家院子里走了出来。她不再害羞，没戴面纱，一路骑马，坐在马上端端正正地进了风家的门。听人说，当他们看到她的脸的时候，就像见了鬼。”
“为什么？”乔焦急道，看着八叔公昂起长着老皮的脖子，吞下一口口水。
“还和以前一个模样，还像十七八岁的年纪，美得吓人。”
八叔公说得动人，就像真是见过一般。
“那可真的好呢。”乔松了口气，高兴地又要去给八叔公添酒。
“好什么。那个时候，你要是感觉好了，那就离灾祸不远了，哪能有你好过的。那时乡里不都说，好日子要捂着过，就像母鸡孵蛋一样的，否则鸡飞蛋打。终究还是说时期特殊，个个都难逃灾祸。这梅家姑娘就是，好日子只过了三天，风二爷便去了战场，从此一去不回。”
“那是什么时候，他又去打仗了？”
“我老了，好多事都记不清了，又没当面见过，传闻像风一样传来传去，等到了这个山头，又和前个山头不一样，要是说得错了，说得假了，只好当个编造的故事听。但是这个故事，还真耐听，听一千遍也好听。”八叔公转头，瞪着昏黄的眼睛，看着乔笑。
乔抿起嘴巴，看着八叔公的眼睛。那双眼睛，看似昏沉沉的，让人看不清楚。壹趣妏敩
“如果没记错，大概是四几年的时候，等再过几年，中国就解放了。这国家一解放，说什么的都有，说得最多的，还是他那身国m挡的衣服。
不是人有问题，是衣服让人遭罪。gm挡向来名声不好，仰龙山里的人，自从打仗起，就痛恨gm挡，后来就有了一伙人打着打土豪分田产的旗号，去找风家的麻烦的事。
风圣一当时还在，但年纪已老，便当着大家的面，问梅家闺女的意思，梅家闺女只是摇头。风圣一以为梅家闺女没有主意，便大手一挥，只留了两亩水田。过后不久，风圣一在自家门前开了一卦，丢下梅家闺女，一个人进了仰山，再也没人见过。想是只留将两亩水田留梅家闺女自个度日。
“等再后来，梅家闺女不吃不喝，天天就坐在那棵梅花树下，有时念叨，有时对着梅花树笑。村里几个还有点良心的婆娘，心疼梅家闺女可怜，便常去看望，有时候还带些吃的。那时吃的本就不多，各家糊口都难，哪能接济周到。大家伙看熬不过去，便劝慰梅家闺女下地干活，或是找个汉子搭个火。梅家闺女哪是那号人，只听她说，只要守着梅花树，饿死算不得什么。
听说这种话，那些婆娘以为梅家闺女八成是疯了，消息一夜传遍十里八乡。娘家听说，更不来接济，再无人理会她死活。
等过几年解放，村里重新划地，大家伙才想起风家的田地。村长带着全村人来到风家院子，打开院门，往里看去，哪还有人呢。不光梅家闺女不见了，那棵梅花树也不见了影子。”
“都跑了？”
“梅家闺女没东西吃，没人照看，风二爷又没回来过，八成是死了。”八叔公摇头，伸着舌头舔了舔还剩的一颗门牙，伸出手抚在乔的头上，有些不忍，“大家进了院子仔细瞧，看见在原来种树的地方，多了一座坟，坟上多了块石碑。现在还在风家地界上，光秃秃的，没人敢动。没人敢动的原因有好多说法，有的说是风家祖上风水厉害，动了怕招报应。有的说是坟里埋着梅家闺女，她怨气本来就重，不敢下手。但依我看，还是因为石碑上刻了字，大家看了都有些舍不得。人心都是肉长的，梅家闺女就没正经过个好日子，如果有，也是和风二爷新婚的那三天。时代都变了，现在想起来，要是当年没人去抢风家的地，风圣一不走，梅家闺女或许还活得好好的。”
八叔公低头，从烟袋里取烟，细心地装进烟斗，用火柴点上。他长吸一口烟，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冒出来，然后顺着前额的地方一直往上。壹趣妏敩
乔望着他的眉头越皱越深，浓重的烟气和眉毛都灰扑扑的，就像一座光秃秃的坟。
“石碑上刻什么字？”刘鸢问道。
“梅花一萼似骄阳，
红鸾树下燕儿双。
十年犹在人间事，
泪在风中尺素长。
说到底，这是风二爷立的。梅家闺女不识字，死人更不会给自己立碑。”
八叔公大口吸烟，抬起头望向门外的树林。
风正吹得树冠偏向一边，树叶被风掀起，翻转了过来，就像一个女人披散的头发。
乔同八叔公一起望了过去，望着那片树林。
等那阵风吹过，关于风二爷和梅姑娘的故事，突然如一支猛烈的箭矢，穿越时空的界限，直戳在乔的心魄上。乔骇然地从茫然的凝望中惊醒，紧张地望着对面的母亲。
“我想去看看。”乔望着刘鸢说。
“去哪里看看？去看什么？”八叔公张了张嘴，仿若自言自语。
“去看看那块碑。”乔站起身子，迎着门外的阳光走出去，留下一片发黑的背影，“如果石碑还在，如果您说的是真的。”
刘鸢望着乔，看着他一个人走到院子里，背靠着梧桐树发呆。
地面湿润，阳光从林中倾泻而下，照在篱笆墙下，新开的花蕾露出被阳光淋漓后的鲜美亮丽。太阳金色的光线抛洒在远处的小溪里，汇聚成一片刺眼的波光。
尽管溪水流淌，波光就静静地漂浮着，仿佛一双人的眼睛。
乔信步来到门前的梧桐树下，背靠着黝黑的树干，静静地望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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