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泥冲进风正义的鼻孔和嘴巴里,还有眼里。他强忍着眼里的酸痛,想大口呼吸,却又不敢弄出响动。只得偷偷扭了一下脖子,终于找了个勉强能呼吸的姿势躺好。壹趣妏敩
太阳静静地照在他身上,一股暖意流遍全身,仿佛才刚刚从娘胎里滚了出来。
没有人理会,他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趴在泥田里,疲倦席卷。
众人纷纷登车,刘金山和胡三友寒暄道别。
胡三友呼来军马,汽车的引擎启动,和马蹄一起发出嗒嗒的声响。各自背道远去,留下风正义和满地的尸体。
等到所有人都散了,等过去很长时间,风正义才敢将头从泥土里抬起来。
他吃力地侧着头,从禾茎丛里望着刑场的方向,望着尸体成排地倒在地上,模样歪斜,血流满地,令人作呕。
风正义呕吐,只吐出些清水。
日头正劲,地面还在升温,血液被热力蒸发凝固变色,成了一堆一堆的紫块。一群一群的苍蝇从稻田里钻了出来,蜂拥着扑到血块和伤口上,踊跃吸食。
风正义想挣扎着站起,但双手被麻绳扎得死死的。只好用额头顶着泥土,半跪在地上,弓起身子就要站起。
“换谁都吓得半死。”
马蹄声突然在风正义背后响起,然后是一个洪亮的声音传进耳里。风正义吓了一跳,一时僵在原地。
说话的人正是去而复返的胡三友。
胡三友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大步朝着风正义走来。
风正义艰难地扭转头看着他。
持续的温热天气将云蒸得一丝不留,天空露出瓦蓝的颜色,两只乌鸦在他们头顶盘旋,偶尔发出嘶哑的叫声。
“死里逃生的感觉如何?”胡三友站稳脚步,汗水贴着他的前额往下流,一直流到脸颊两边的络腮胡,亮闪闪的。
他踏鼻梁,有一双犀利的眼睛,前额的头发被风吹起的时候,正露出深刻的抬头皱纹。脸色又亮又红,鼻尖的地方更深一些。风正义定睛看着他。
“你杀的人可不少。”风正义昂起头,两眼瞪着胡三友的上身,因衬衣太白的缘故,溅上的血迹更殷红刺眼。
“打仗的活儿,没见过千万人死去都算不得一个军人。你打过仗,当过囚犯,你应该知道,有些人活该死,有些人就是不该死。虽然,大多数都死了。”
胡三友抬起腿,跺掉皮靴上的泥土。皮靴踩在地面上发出坚实的声响。
随后他迎着风,向着天空昂了昂头。
“哪些人该死?”风正义甩了甩头脸上的泥土,瞪着胡三友的脸,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命数已尽之人,还有无辜百姓。”
“哪些人不该死?”
“黎民百姓,还有漏网之鱼。”
“为何如此!”
“国之命运,也是百姓的命运!”
“与命运何干?”
“战争就是个漩涡,被卷进来的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明知道会死的一群人,还约好了往阴曹地府跳,这就是命运。当战争持续得太久了,都分不清是因为勇敢还是因为胆怯活着了。所以,只能抓着丁点儿希望不停地往前爬,爬到哪算哪。”
“看起来你还没有找到。”风正义望着远方,一脸的泥巴,泥巴被太阳一晒,就要结块,要干裂开。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没有找到你活着的理由。”
胡三友眯缝的眼睛突然睁大,一道亮芒从眼中闪过,仿佛从眼睛里放出了一头猛兽。
他的手在抽搐,仿佛被人一鞭子抽在脸上。但随后又收敛了回来,愤怒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站立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轻轻一划,便挑断了风正义手上的麻绳。
风正义挣开绳子,一跃而起,挺直身子站在胡三友面前。
两人站得很近,只隔一步之遥,呼吸可闻。
“你舍得放我走?”
“没人认识你,没人知道你从哪里来,趁早还来得及。”胡三友朝远处望了望,生怕长沙城里出军警巡逻。
“为何救我?”
“两个弹夹,十四个人,应了命理的数字,恰好救你一个。”
风正义疑惑地打量着胡三友,脸上紧绷得像一块刚刚劈开的木头。
“我在弹夹里装了三颗空弹,最后三颗。前面的子弹都很争气,轮到你的时候哑火了。‘三’这个数字不吉利,能吓唬人,特别是行刑的人。他们不是不敢杀你,而是怕遭了报应。像刘老痞这样的人大抵如此。”
说完,胡三友走到一旁,捡起一颗还没有破壳的子弹,递到风正义的手中。
风正义看着手里轻飘飘的子弹在阳光下发出银色的光芒。仔细一想,定是胡三友早将弹里的火药钻孔解去,做成了哑弹。
“果真是煞费苦心!”风正义心中佩服。
风正义暗自沉思不语,正埋头之际,胡三友边说边走向军马,准备离开。
“那么我该谢你?”
“不该谢。你得为他们报仇。”
“可惜了。”风正义瞪着眼睛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说完胡三友翻身上马,战马前足立起,啾啾嘶鸣,就要前行。
胡三友勒住缰绳,稳住身子,很快从马背上取下一物,通体用黑布包裹着,等到他将黑布揭开,露出一把崭新的春田步枪。
枪长一米有余,刺刀在光照下发着冷光,胡桃木质的枪身圆润敦实,散发着香槟色彩,柔软细腻之极。
胡三友拉动枪栓,随手从马背的某处取出子弹,将子弹上膛,然后用力将步枪掷下马来。
步枪呼啸着飞过空中,扎进离风正义脚边不足一尺的土地,如长在地上的树桩一动不动。
“掉转枪口,我的命就成你的了。”
“你不怕我真动手?”
“司令吩咐,希望都带回城里,没想却只救得你一人。”www.sxynkj.ċöm
“你到底是谁?”风正义啐出嘴里的泥沙,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国民党军官,胡三友。”胡三友笑眯眯地望着风正义。
“如此简单,倒是好记。”风正义手撑枪托,却不拔枪。
“如是这样,带着这杆枪,沿路好保个平安。”胡三友随即将子弹袋一并扔给风正义,“若是回到军中,给他们烧一炷香!不知是他们中哪一个替你死了,还是老天怜你!”
“不回军中了。”风正义手里捧着子弹袋,望着吴三友掉转马头。
“那去哪里?”说话之时,胡三友马鞭挑起,战马窜上马路,干燥的尘土四周溅起。
“回仰龙山,见我妻子!”
“仰龙山顶断龙头,千里追行杀一人,人称风慕梅花,你可认识?”胡三友回过头来,远远地望着风正义。
“正是在下。”风正义犹豫片刻,低声说道。
话刚出口,只见胡三友身体一滞,差点掉下马来。他慌忙双腿夹紧马背,重新稳住身体,朗声道:“沿河岸西行二十里,有个渡江码头,一艄公姓江,你报我姓名,他定会设法送你渡江。”
“想来日再见,我俩必你死我活。”风正义朝着空中拱手,像是对天说话,“我若再见,定当放你一马。”
然而胡三友并没有听见。
他只是用力挥鞭,催促战马奔跑向前。马蹄声和马鸣声,声声响起,卷起一路风尘,朝着长沙城疾驰而去。
故事听罢,乔从沉迷中缓过神来,放眼从山顶望向远处。
太阳普照,山岭绵延,平地生出一分烟白,与山顶的早雪一起,将仰龙山青色的面容粉饰得更加缥缈美丽。正有雁群飞过,犹如天堂来客。
“就是这把枪了!”风正义沉声道。
“这胡三友不但救你,还赠了步枪,是个好人。”乔望着那群大雁,感动地说道。
“说是好人,却又不是!”风正义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乔转头看着,心中疑惑。
“你这孩子,不曾见过!”风正义似乎才记起张青云来,突然问道。
“我叫张青云,仰龙河边一佃农人家,听的故事多了,不敢上仰龙峰来。所以没见过。”张青云本来老实,就照实说话,惹得一旁的乔猛使眼色,但张青云不察,“我听了你讲的故事,却不觉得您老有多吓人。”
“解放之后,哪还有佃户人家。我倒想知道,被说成了怎样凶神恶煞的人物?”
风正义觉得有趣,笑着打量起张青云来。
“说你结交过土匪,还杀过清净庵里的尼姑,不知是真是假!”
“你是个憨厚孩子,额头心有兄弟印,是重情重义之人,这就是我没有赶你下山的原因。得听你实话实说,更加喜欢,要比乔儿老实得多。”风正义微微点头,算是对张青云肯定有加,接着话锋一转,“说起清净庵,还真没杀过人,倒是因为我,给庵里招过兵祸,后来乡里流言多,都以为是我发疯后杀的。说到和土匪结交,倒是真有其事,而且渊源不浅,爱恨难说。”
风正义仍然笑眯眯的,但似被“爱恨”二字压着,不但说得很重,还长出了一口气。
乔对风正义的评价不以为意,只对杀人放火的故事感兴趣,要风正义说些清净庵的故事。
“我曾三度去那清净庵里,缘分匪浅。从长沙死里逃生之后,去的就是清净庵。”
乔以为风正义就要讲故事,心中雀跃,不想风正义朝张青云招手,从他手中取了洞箫。
只见他略一凝神,萧声顿时响彻山顶,悠扬婉转,如诉如泣,听得乔和张青云如痴如醉。
要是许克前来,用早日与张青云互唤的歌声而唱,不知要迷醉乔张二人几度几时。
曲罢,风正义将萧递还。乔张二人沉默不语,耳里全是萧声,回味无穷。
“这曲叫什么名字?”乔回过神来,悻悻地问道。
“一江湖老友爱写词谱曲,尤擅吹箫。一日船过湘江,我触景生情,借他的洞箫胡乱吹了一曲。他来兴致,便写了一首词来填补,名为《梦里回湘》,倒正中我对湘水的念怀之情。”风正义将眼光收回,看着树上的春田步枪,目光再难移开,“我在湘水算是死过一回,今日便和你们说说第二回。”
似是箫声动情的缘故,风正义兴致极高,见他轻轻一摆手,往那篝火扇去,火焰扬起,一段往事又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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