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秋,长沙遭受连月大旱,水稻病恹恹地塌在田间,眼看收成之日快到,但稻谷包浆不成,颗粒难收,百姓又遭饥荒。
一条马路直穿稻田,一人一骑正风驰电掣般沿路朝桥头奔来,扬起丈高尘土。
桥面不宽,却是南下长沙的交通要道。平日里,不少往来长沙城的商贩和百姓都需经过此桥进城,人流熙攘之极。
如今,解放战争继已全面打响,解放军小部和地方革命武装活跃在岳阳、萍乡、常德等地,大有舔血湘北之势。兵事不断,人影稀疏。
等到人马在桥头站稳,日头正在头顶。
来人一身军官打扮,长裤皮靴,上身穿一件鎏白衬衣,虽没有佩戴军衔,仍然军姿挺拔。早晨还在结霜,不想正午如此炎热,来人抹了抹汗,直呼鬼天气。
他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望了一眼桥头远处,稍稍松了口气,庆幸今日没有人流挡道,终于及时赶到。
来人正是湖南国民党第一兵团行动科长胡三友,临时接到接管囚犯的任务,便从长沙城里火速赶来。
他用手一指就要干涸的河道,挥鞭打在军马的屁股上,马儿会意跑向河边饮水去了。
离桥头十丈远的地方有块平地,因这些年流在这块地上的血太多,土块被染成了乌黑色。仔细看去,竟然能隐隐望见血光如薄雾,在离地面五寸的地方若隐若现,充斥而来的血腥味直扑口鼻。
三个持枪的国民党士兵,都不过二十来岁模样,一个个衣着松散,拿着步枪指向前方。
十几名要犯一字排开,整齐地跪着。个个用黑布罩头,囚服与头罩黑白两色甚是分明。
旁边停一辆绿皮军车,车旁站着一位大模大样的军爷。他持少校军衔,大口抽着纸烟,一边使劲挥着帽子驱赶嗡嗡乱飞的苍蝇,一边望着匆忙赶来的胡三友,眯缝着眼睛。
从车旁另一侧走出一位壮年汉子,手里拎着一只玻璃酒瓶,瓶中酒还剩一半,一手拿着一面白色小旗。
在胡三友走近的当口,他已来到犯人背后,挨个揭去黑布头罩,接连将口中烈酒喷洒到犯人的脖子上。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精味,血腥味儿顿时变淡了些。
去年10月,风正义被怀疑成共产党隐蔽斗争的紧要成员,在江西南昌被捕。此时国民党败仗连连,朝不保夕。狱中执事和中统特务无暇他顾,倒让一同被捕的几十名地下党少受了些皮肉之苦。
但狱中饥寒少食,疾病难愈,大部分都已饿死病死。今年5月,共产党以火吞之势占领北方,不少国民党军官意志磨灭,叛变投诚,导致国民党军心不稳。
狱中执事心生犹豫,遂决定将要犯押解至长沙移交湖南保安部延后处置。不想押解的这位少校军官突然变卦,就要在长沙城外将要犯就地枪决。
此时风正义被揭去头罩,望见长沙城就在眼前,心中竟然生出落叶归根的喜悦。然而想起久别难逢的妻子以及立下的一年回返之约,悲伤又如骇浪滔天般冲击着身体。
越是离得家乡近,悲伤越浓。
他渐渐低下头去,眼泪滴答地掉落在污秽的血地上。
一别多年,你可还好,他喃喃地说道。
那年,他骑马立在阁楼前,问过类似的话。那时,梅家闺女从房中探头出来望着他,向他点头。从此,他相信心中只要有执念,老天总会给出一个善意的结果。
然而此刻,他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却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咫尺之遥,生死永隔。想到此处,又滴下一行绝望的眼泪。
太阳的光线如刀子般投向大地,岳麓山顶飘着的稀薄孤云,无法阻止热暑的降临。风正义艰难地挪了挪身体,凝视着自己的黑影,仿佛看到从地上生出了一个深洞,直达阎罗地狱。
“午时三刻,时间还早得很,你刘大长官来长沙城,也不知会一声。是怕了天上的武陵酒,还是怕了地上的湘女情啊?”胡三友大步走过刑场,来到刘长官面前站定,笑呵呵地说。他的声音洪亮,湘北口音浓重。
胡三友口中的刘大长官,名金山,是国民党江西监狱的狱头。
似乎是在监狱里称王惯了,视所有人都如囚犯般,他只是向前挪了一小步,便站立不动,一瞬一瞬地打量着满脸堆笑的胡三友。
“一心前来拜见程将军,顺路带了几个山贼。可是沿路风声太紧,耽搁了一些时刻。让胡兄久等了。”
“久等不提。现在局势不利,路途遥远,想来颇为辛苦。待得交接完毕,且到长沙城里好好犒劳诸位。”胡三友受了日照的影响,抬手到额头遮住阳光。阳光刺眼,刘金山手腕上的钢表更刺眼睛。壹趣妏敩
“恐怕是酒醉脚,女伤头啊。刚刚接到上面命令,即刻处决归营,犒劳的事只能作罢了。”刘金山向胡拱了拱手。
“这倒是奇怪。”
“奇怪什么。几条狗命而已,要不是得按命令办事,我恨不得在半路就将他们杀了解气。这一路行来,陪着几个死囚,真是枯燥乏味。”
“刘兄你可气不得。你一生气,长沙城里的姑娘都让你给吓跑了。”
“跑吧跑吧,没有人不想着跑呢,该跑的都会跑掉。”刘金山心里清楚国民党内忧外患的现状,一时感叹而出,似又突然害怕失言,偷偷瞄了一眼胡三友,生怕对方听了出来。然见胡三友仍然笑嘻嘻的,没有计较刘金山话中的意思。
“这大热天的,不是杀人的好天气。刘兄还是先进城再说吧。”
“什么样的天气是个好,难道长沙的阎王爷定的规矩不一样?”刘金山像是烟呛到了嗓子,使劲拍了拍胸口,咳嗽出声,“非得回去不可的。”
“刘兄不如依在下,将这群该死的狗命交给我来处理,这样就不会耽误了刘兄路途。我依程潜将军的意思,给诸位备了些许酒钱,你找个趁时的地方过夜,消消舟马劳顿之苦。”
“钱不要,人也不换。谢了将军的好意。”刘长官突然想,区区几个死囚,胡三友若非无意,绝不会搬出程潜将军,其中要害,一时把握不准,便将胡三友伸过来的手轻轻挡了回去,凑在耳边问胡三友,“此例有将军要保的人?”
“绝对没有。”胡三友噗嗤一笑,憨憨地说,让人难辨真假。
“如此,便非杀不可。”刘长官不吃这套,说着他便朝着行刑队做了个杀头的手势。行刑队举枪瞄准,只等白旗挥下。
“刘兄想是痛恨这叛徒走狗,非得亲手杀了。”胡三友收敛笑容,斜睨着刘金山。
“那倒不是。这处决令下得稀奇,上面的意思可马虎不得。要是惹了麻烦,你我都是要受处置的。”刘金山皱起眉头,眉毛都快挤到一起了。
胡三友不再说话,边走边从腰中掏出枪来,拉动枪栓,将子弹上膛,几步来到犯人的队伍面前。
这让站立一旁的刘金山一时疑惑不解。行刑队见胡三友在前,生怕误伤,纷纷将枪放下。
“胡兄想做什么?”刘金山压着嗓子,声音格外严肃和冰冷。
“长沙城在程将军的带领下,没有动一兵一炮,便将城里守得稳稳的。我托将军的福,好几年没怎么动过枪了。今天手欠,杀几个人解解闷。”胡三友笑嘻嘻地望了一眼刘金山,撸起袖子,露出黝黑的臂膀。
“那倒可以。只是你这撸子枪太短,怕血溅到你这白衬衣上。”刘金山见状,眉头舒展开来,拍了拍手掌,发出低低的响声。想是对胡三友如此儿戏感到意外,也一并解开了心中的疑虑。
“不碍事的,你离得远点。”胡三友朝刘金山挥了挥手,让他不要走近。
刘金山大声地笑了笑,挥退了其他人。几个军官聚到一起,远远地望着胡三友和一众死囚。
风正义跪在末尾的地方,听着一声声枪响从耳边传来。
它们清脆浑厚,顺着田野传出很远,又有回声返回,如大海的潮汐绵延不止。
风在田野中徐徐吹着,稻花起伏,如海浪翻腾。
鲜活的人命曾活跃于这片波浪之间,等到战争的炮火烧蚀这片大地,人命受人摆布,一个接一个沉入海底,踪迹不存。
所有犯人都已倒下,鲜血从头顶的枪口中汩汩流出,鲜红的颜色如身体里分出的一道光芒。光芒闪烁的一刻,生命终结。
即使行刑多次的老兵油子,见胡三友杀人取乐的模样,都觉此人太过凶狠无情。
风正义低着头,往事一幕一幕纷至沓来,又如被迫离巢的鸟儿飞走,头脑错乱,只等着头顶的枪声响起。
“咔嚓。”
声音很清脆,像铁条断裂的声音。风正义虽然脸色无常,但汗已如雨下。
没有痛觉,枪没有响起,当他知道自己在黄泉路上被拉了回来,不知是要庆幸还是要害怕。
他尽力保持清醒,微微侧头,看着地面胡三友持枪站立的黑影,像是更期待枪响。
“胡兄弟手气不好,是不是昨晚摸了女人的奶子。”刘金山高声调笑,众人也跟着哄堂大笑。
胡三友也不着急,将枪端在手中,向后拉动枪栓。哑火弹从枪膛里蹦了出来,掉在地上,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滚到风正义的面前。
风正义盯着那颗弹壳,脑袋发蒙。
“哑火弹,很少见的。”胡三友只是咕噜了一句,听在风正义耳里却如枪炮的响声。胡三友端起枪,用枪口抵在风正义的头皮上。
枪管坚硬冰凉,一股硫磺味正从枪口里传了出来。风正义闻着这股刺鼻的味道,咬牙闭上眼睛。
“咔嚓。”
枪声依然没响,子弹又哑火了。
风正义绷紧的神经如遭到电击,只感到天旋地转。
他不停地吞咽口水,喉咙像着起了火,胃在痉挛。
换作谁都一样,明明知道必死,还不如早死为好。谁会愿意在那黄泉路上走来走去?风正义再勇敢不屈,被这哑弹戏弄,也已面无血色,全身冰冷。
“这次我来。”刘金山兴冲冲地从远处走了过来,一把夺过胡三友手中的枪仔细端详。
见没有什么异样,便退掉哑弹,重新上膛。
拨开保险,将枪口狠狠地抵在风正义的头上,就像要使劲扎进他的脑袋里去。
“最后一颗了。阎王老子也没这么玩的。”胡三友说道。
“再不响枪就算了。想来这小子不该死。”
“只能这样了,阎王老子都不收,再弄下去,会和下面伤了和气。说不定哪天我俩下去,非得被他骂一顿。”胡三友用手指了指地面,然后退后一步,生怕血溅到身上,“不过,哪能有三颗哑弹聚在一起的。你想想,要是三个蒋委员长聚在一起,国民党会是怎样的局面呢?”
刘金山使劲瞄了一眼胡三友,也不答话,手指猛地使上了力气。
撞击声过后还是寂静。死一样的寂静,风在此刻似乎也停止了流动。
风正义刚振神之际,被刘金山一脚狠狠地踹倒进了稻田里。
“妈的,阎王爷真他妈缺德!早不说,晚不说,开这等玩笑,等我下去,不光要骂他,还得扇他俩耳光。”
刘金山大骂,一生气,将手枪投出很远,落进河道里去了。
胡三友抬手揩了揩额头上的汗,呵呵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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