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城里又是一场阴雨。
黑云仿佛要把城墙压倒，街上叫卖的小贩早早收了摊，抱怨着这几日雨水也太多了些，都不像是北羌该有的天气。
姜老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了沈欢那座宅子，护卫举着伞追上来，他早已经浑身湿透。
可这会儿，他顾不上自己。
“六爷人呢？”姜老抓住一个迎出来的仆从，声音嘶哑地问道。
仆从被他这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狼狈样子吓了一跳，“六爷在里间，正喝药呢，姜老您......”
仆从这话还没说完，姜老便已经提脚往正屋里间冲了过去。
“姜老这是怎么了？”仆从望着一脸急色的护卫，呐呐道，“怎么急成这样？外头出事儿了？”
那护卫把伞往仆从手上一塞，也没答话，只快步奔了进去。
屋内，四角都放了一只不小的铜炉，里头点了银骨炭，屋子里暖如春日，沈欢靠在炕上，正喝一碗不知是什么熬成的汤药。sxynkj.ċöm
姜老冲进来的瞬间，他刚咽下汤药的最后一口，听见动静，便抬头看过去，“回来了。”
姜老脚步一顿，往前走了几步，在沈欢跟前跪下来，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六爷，福州出大事了。海大宝被抓，冯家，下狱......”
沈欢瞳孔猛的一缩，捏着药碗的手就这么顿在了半空之中，良久，才低低地笑起来。
他的笑声在这屋子里透出几分惊悚之感，仆从们哗啦啦跪了一地，一个二个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好。好极了。”沈欢笑够了，把手中的药碗搁在桌上，伸手推开一侧紧闭的窗口，雨丝夹杂着冷风一拥而入。
温暖如春般的里间顿时被凉意浸透。
边上伺候的仆从张了张嘴，想劝，但又不敢多言。
姜老又接连磕了好几个头，“是老奴轻敌了。没想到朝廷那边居然一直在守株待兔。”
要是早知道朝廷的打算，当时，他就应该拦着海大宝，不叫他上岸来！
冯砌也真是糊涂，那么一把年纪的人了，还会被人戏耍其中，冯家这回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冯家的死活和他们没关系，本来六爷也打算直接放弃冯家这步棋子了，可牵连上了海大宝，那就大不相同了！
姜老不敢抬头去看沈欢如今的脸色，只一个劲儿地磕头，“六爷，咱们在福州的人手，只怕撑不了几天，咱们，要不算了吧......现在把人撤回来，至少，能保全一半儿，那批人，都是花了心思培养起来的，咱们绝对不能放弃啊！”
他如今很怕，怕沈欢对福州那边的人手也轻言放弃。
他们手头上已经没有多少能用的人了。
这么多年的经营、布局，一次次被人反噬，人手一次次减少，要是再来几次......那都不用朝廷起兵，他们自己就得孤立无援而死！
姜老是真的怕了，他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这样无助的死去！
他要做人上人，要做大周的肱股之臣，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看不起他的人，都跪在他的脚边给他舔鞋！
他们不能就这么放弃福州的人手......姜老急急道，“六爷，现在把人都撤出来，咱们才能有一战之力啊！”
他如今猜不透六爷的想法，只能祈求六爷能听进自己的话去。
“咱们的人手，所剩无几了......六爷，您难道就忍心看着咱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都付之一炬吗？难道要看着朝廷那些人，再次把咱们踩在脚底下吗？还有文王殿下......王爷的仇，您难道就不报了吗？”
姜老字字句句如泣血般的话语涌入沈欢的耳中，他面色平静，看起来就像刚刚睡醒一般，眼底涌动着叫人看不懂的情绪，片刻后，他才低低叹了口气，“你说的是，王爷的仇，不能不报。”
姜老面色一喜，又听沈欢道，“我活不了太久了。”
“六爷？！”姜老心底的那点喜气尽数化为惊恐，双眼瞪大，直愣愣地看着沈欢，不明白这话要表明什么意思。
沈欢语气平淡，好像在说另一个无关之人的生死，“我活不了太久。你也不用说什么好听的哄我，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姜老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会儿他耳鸣的厉害，先前淋过雨的身子也冷得直发抖。sxynkj.ċöm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般。
沈欢看着窗外的雨，似叹似怜，“当初我在王爷的尸首跟前立誓，绝对会替他平反，绝对会叫皇帝老儿吐出这个不属于他的位置。可惜，我大约不能活到那时候了。”
姜老一颗心如坠冰窖，整个人往边上一歪，身子抖如筛糠。
沈欢却又峰回路转一般笑起来，“不过没关系，只要能替王爷平反，我死了也没事。”
姜老浑身又紧绷了起来，他听出来了，六爷这话不是说给他们听的，六爷是说给自己听的。
“人是要撤回来的，能撤多少撤多少。要快，人走就行，其他东西，都不要。”沈欢迎着姜老期待的目光，轻声吩咐道，“告诉他们，全都装成海寇，涌到北地郡、浅溪郡和岳城去，再给那边留下的人手也递个消息，不用藏着掖着了，忍气吞声这么多年，总该有点儿奖励。”
姜老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还是不大明白沈欢这话的意思，“六爷叫他们去这三处是想提前发动攻势？那北羌王那边会同意吗？”
沈欢笑着摇摇头，“不，不是提前发动攻势。我只是要让本不该活着的人，先走一步。”
不该活着的人，有妄图重组青山军的宋祁，有油盐不进的陈氏，还有，那个勾得欲之忘了亲疏尊卑的姓孟的小丫头。
他要死了，在他死之前，这些人，最好都先走一步。
北地十三郡一乱，北羌王只要不是个傻子，就该知道这是趁势而起的绝佳时机。
“咱们在南边儿不是还有几处铺子？递个信儿去，让他们尽快归拢流水，表明身份，投靠荀家。”沈欢被风吹得咳嗽了几声，他就算是要死，也要把这些人，全都拉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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