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没怎么……”我下意识地答道:“我……”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
三师兄根本没听我的回答。他噔噔噔绕过我,扒着灶台,伸手就去揭锅盖。
拥有丰富的做菜被狗当面偷吃经验的我立刻警惕起来,什么梦不梦的都被抛到脑后,迅速抄起洗菜盆扣住他的大脸往后推。但我反应还是慢了一拍,三师兄在死命挣扎前已经抓到了锅盖。他被我扯离灶台的同时,白色的水汽从锅里升起,迅速充盈厨房。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浓郁的白色蒸汽散去后,露出了锅里温着的五个大大小小的菜盘瓦罐,上面都扣着碗,辨不出菜色。我愣了一下,松开三师兄,把碗挨个揭开。
凤尾鱼翅,糯米血肠,挂炉山鸡,花盏龙眼,糖蒸酥酪。
我今天晚上做的是这些菜吗?我怎么不记得……
来不及多想,三师兄已经摆脱了洗菜盆,摘下饭勺递到我手里,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开始盛饭。
今晚天气不太好,山上漫着一层薄雾。好在我把最后一道菜放在桌上的时候雾气已经散得很稀薄了。我把碗放好,一抬头就看见大师兄和二师兄一前一后地往树下走来,走在后面的二师兄怀里好像还抱着什么东西。等他们走近了,我才发现那是一筐……骨头?!
二师兄走到我面前,把那筐骨头递给我。
我懵了:“给我骨头干什么,我饭都做好了……而且这骨头怎么这么脏,好多泥巴……”
“不是吃的。是我的骨铠。”二师兄解释道:“刚挖出来。”
我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是我昨天才洗完擦干净还仔细上油保养好的那套吗?!”
二师兄眼神微微漂移:“……嗯。”
“……”我:“二师兄,你血肠没了。”
二师兄:“……”
我把那筐脏兮兮的骨铠放到一边,大师兄还在笑。他在我的瞪视下勉强咳嗽了几声止住笑声,装模作样地道:“四娘,有空记得来找我,我给你裁了新衣。”
明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我还是觉得很开心。我重重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不对,我不记得你今年给我量过尺寸呀……”
大师兄微微一笑:“师妹说笑了。你从十八岁起就哪儿都没再长过了。”
“……”我:“好的,你鱼翅也没了。”
大师兄:“……”
我气呼呼地把这两个狗师兄扔下,回头去叫师父用饭,一转身正好遇到拿着筷子从厨房颠颠跑过来的三师兄。他看着快乐极了,这几步路连蹦带跳,路过我的时候还给我一个大大的傻笑。
我面无表情:“你山鸡没了。”
三师兄:“???”
57
我跑到师父门口敲门。
往常总是一敲就开的大门紧闭,我敲了半天也没有人回应。
也许师父不在屋子里?
我想绕去屋后看看师父是不是在练剑,但一转身,却发现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浓了起来,简直伸手不见五指。我从来没见过山上起这么大的雾,试探着走了几步,四面八方都是浓郁的白,完全分辨不出方向。我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正想着要不要御剑飞到上面去看看,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吓得差点一剑砍过去,好在扭头发现抓住我的人是师父。他的身影也淹没在浓雾里,只露出影影绰绰的轮廓,以及那只抓着我肩膀的手——苍白而瘦长,连青色的血管都能看清,皮肤下隐隐有些黑气,指甲尖锐。
奇怪……我记得师父的指甲向来修剪得很圆润。这么长的话还怎么握剑呢……
我抬头去看他。雾气稍稍散了一些,露出师父的脸。他带着和平时一样的神色,平淡地垂眼看着我,开口:“*%¥#%”
“什么?”我没听清。
师父又开口道:“四娘。”
这一次声音清晰多了,就是不知为何有些空洞。我应了一声,冲他笑道:“师父,原来你在房间里啊,我刚才敲了半天门……”说着,我下意识回头往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却看见那两扇大门紧闭,没有开敞的迹象。
——如果没开门,那师父是从哪里出来的……呢……
我还没有细想,就听见师父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填补……”我张口就答道,刚说了几个字,脑袋忽然一懵,忘记了自己之前想说什么。我奇怪地挠挠头,突然又想起来了:“我来叫您吃饭呀!”
师父盯了我片刻,又抬头看了看周围的雾气,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但他转回来看着我的时候分明还是平时的模样。他对我微一颔首,率先向前走去。我急忙跟上他,下意识抬手抓住他的衣袖。手指触及到他的皮肤,冰凉得骇人。
……师父生病了吗?
我们好像只走两步就到了树下。我有点摸不清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看三个师兄早已在桌边落座,就没有再想下去,也在熟悉的位置坐下。师父坐在另一边,拿起筷子,道:“吃饭。”
三个师兄纷纷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饭桌上寂静无声。
我左右看了看,觉得有点奇怪——平时这三只狗吃饭可没这么安静的,哪怕在师父面前他们会收敛一些,但也会抢着给师父夹菜。我还看见三师兄挖了好几勺龙眼——他不是最讨厌吃甜食了吗?
怎么大家突然都变得怪怪的……
吃完饭,我正要去洗碗,突然被师父叫住,让我跟他回房间。我隐约记得师父说过要教我读书,于是进门就老老实实在书桌前坐下,掏出他给我的玉简。但我不记得自己读到哪里了,抬头想问师父,却发现师父正站在床边回头看着我,似乎有些错愕。
“怎么了?”我疑惑。
师父定定地看了我几眼,忽然对我笑道:“四娘,你只想让师父教你读书?”他说着,压低了声音,一双眼睛凝视着我,极是轻柔地问道:“就没有别的什么事,想和师父做吗?”
我懵了。还能做什么事呢?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早上随师兄们练剑,晚上跟师父读书……?
“好,那就读书。”师父走到桌边,抽出我手中的玉简翻了翻,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眼睛微微一眯,将玉简递回给我,懒洋洋地吩咐道:“就从这里开始念吧。”
师父今天怎么也怪怪的,他平时会这么单手撑着头吗……?
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还是听话地接过玉简,看了一眼那些天书一样的文字,磕磕绊绊地读道:“荡荡上帝,下民之……”
“辟。”师父提醒道。
“哦……”我点头,继续念道:“……下民之辟。疾,疾……”
“疾威上帝。”
“疾威上帝,其命多……辟。”我一口气读完一句,松了口气,继续往下看:“天生蒸民,其命……”
“匪谌。”
“天生烝民,其命匪谌。”我扫过剩下的几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念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注1)
我霍然抬头看向师父。他笑吟吟地看着我,目光森寒,语气却是我最熟悉的温和平淡:“四娘,你可知道这句诗的意思?”他说着,没有撑着头的那只手伸过来,在玉简上点了点,笑道:“让师父来告诉你——所谓上帝,不过是个自诩天道的邪僻小人罢了。你说对不对?”
“不对……”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惊恐又茫然:“你不是我师父……你是谁?!”
眼前的人虽然长得和师父一样,但师父绝对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也不会对我说出这种话。
“我是谁?”他低低地笑:“这要看四娘希望我是谁。我可以是你的师兄,你的师父,或者……你心心念念的爹爹?”
他的脸在雾气中诡异地融化了,声音再次变得空洞,似乎夹杂着我熟悉的腔调,却全部重叠在一起,听得人头疼。他冲我伸出一只分辨不出形状的漆黑手爪,喃喃地道:“四娘,过来,到我身边来……”
我吓得一把抽出剑,冲着那只爪子就砍了下去。他发出一声恐怖的嘶吼,身形陡然膨胀。桌椅墙壁全部化作白雾散去,白茫茫的天地间只剩了这一只漆黑的怪物,它的轮廓大致保持着人形,但又糅杂着形状古怪的肢体,身体仿佛是漆黑粘稠的雾气组成的。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怪物,抓着剑的手紧了紧,掌心都是汗。
就在我打算不顾一切跟它拼了的时候,一振长刀忽然从极高的天际坠下,笔直地插向怪物的天灵盖。它在最后一刻身体猛地一斜,于是那振长刀只扎进了它的肩膀。怪物被冲击力打得后退了两步,但看起来没受什么伤。它随意地扫了一眼插在肩上的刀柄,发出空洞的笑声:“执明,朕还当你已经死透了。”
一个黑色的影子从长刀飞来的方向落下。他看起来同样是一身黑,但比怪物顺眼多了。他在我面前落地,手一招,怪物肩上的刀化为一道流光回到他的掌心,重新聚成一把长得极为夸张的刀,光是刀柄都比他高了。他单手握着刀,就像握着一根旗杆一样,哪怕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下看着也有点好笑。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忽然发现他的脸色惨白,额上全是冷汗,那身黑衣都湿透了,身体好像还在微微发抖。
可他又不像受伤的样子……我担心地问:“你还好吗?”
“在下没事……”他勉强对我咧了一下嘴,大概是个笑:“咳,就是有点疼……”
他说话的时候冷汗还在不停地流,湿透的衣摆沉重地颤抖着,看得我心惊胆战。还不等我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就先开口道:“抱歉。”
“……啊?”
“在下本想……让你……做个好梦,但是搞砸了……”执明艰难地说。
我一愣,转头望了一眼周围那些翻涌的白雾,突然恍然大悟:“啊!这里不是青阳山……是我的梦?”我又看向他,想起自己曾经是见过这样的白雾的,那是另一个执明在三界之外给我展示过的:“……蜃气珠?!”
“嗯。”执明又咧了一下嘴:“在下暂时……把它从玄水城中借出……”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吐字还有些含糊,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废了挺大力气才听清。他话音刚落,那边的怪物就笑了,没有五官的“脸”转向我:“执明啊执明,枉你们这群废物推演数千次,以为只有利用她才能阻拦朕。可正是因为她,朕才终于踏足这个世界。多有趣。”
我先是茫然,忽然醒悟过来,吓得人都懵了——这个泥巴怪就是域外天魔?!……不会因为蜃气珠不在,域外天魔就打进来了吧?!
“有趣?”执明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来,极挑衅极嚣张的样子,和他平时的神色相差太多。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有了龟龟和蛇蛇真的是同一个人的感觉。他对怪物笑道:“确实有趣……你既已知晓星主推演数千次,又怎知他算不到你会为了蛊惑帝女冒险进入蜃气珠?我的黑泥巴陛下,在这珠子里,你还能感应到你的泥巴大军吗?”
怪物:“……”
我没料到域外天魔入侵我的梦境居然不是意外,而是另一场算计。我看向执明,但他显然不想跟我解释,自顾自地笑弯了腰,用刀柄墩了墩地面,乐不可支地道:“在下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以为突破星主的防线就能侵吞三界了?可惜啊,你孤注一掷送往玄水城外的那些个好下属都被在下气疯了……哈哈哈,光忙着揍在下……呼,连你的命令都忘了……”
怪物:“……”
我听不太懂他说的事,只大概觉得在这次交锋中输的应该是域外天魔,而且应该输得很惨——那只怪物身形陡然膨胀,发出恐怖的嘶吼咆哮,显然气得不轻。
执明笑着笑着突然抖了一下,笑声戛然而止。我看见他抬起一只手,按上自己的脖颈——那一侧正有漆黑的鳞片从衣领下接连浮起,攀上他惨白的脸颊。
那是蛇的鳞片。
可我面前的应该是执明的龟型半身才对……
执明额角青筋毕露,仿佛在忍耐着什么极大的痛苦,连身形都模糊了几分。他死死握着刀柄,深吸一口气,直起腰来。他头发全都湿透了,冷汗流得跟跟落水了一样,连那双漆黑的眸都蒙着一层水光。但执明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盯着对面的怪物,嘴里对我说道:“姑娘,你先离开吧。阻拦域外天魔是在下的责任。”
我坚决摇头:“不,我帮——”
“如果还要分心保护你,在下就打不过他了。”执明直白地补充道。
我:“……哦。”
我乖乖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四周分不清天南地北的白雾,很茫然:“可是我要到哪儿去啊……”
面前的雾气忽然翻涌。好像有两股力量在彼此拉扯,雾气很缓慢很艰难地打开了一条一人宽的小路,显出零零落落、半透明的青石板来。执明没有回头,但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开口道:“顺着这条路向前走。”
我应了一声,一脚踏上那条介乎于虚幻和真实中间的小路。
身后传来一声嘶吼,震得人头晕。我下意识回头,眼前却只有白茫茫的雾气。两道黑色的虚影在雾气后若隐若现,其中一个庞然如高塔,另一个与他比起来只有很小一只,身后拖着一条笔直的长尾巴——不对,那不是尾巴,是执明和他的刀——他高高跃起,长刀在半空中划过一个饱满的圆,仿佛空中突兀出现了一轮漆黑的满月。怪物的头颅在月下轰然碎裂,但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从下方蠕动着又挤出一颗新的头颅。它极快地伸出手爪——
我看不见它有没有抓住执明。雾气变浓,他们两个的影子彻底看不清了。我只能听见执明畅快的长笑,他在怪物的吼声中高声笑道:“来啊!这次可轮到小爷将你扒皮抽筋了!”
我很想过去帮忙,但想起执明的话,只能不甘心地又往后倒退了几步,生怕他因为我分神。这一下我连他们的声音都听不见了,眼前只剩了翻涌的白雾,以及身后这条若隐若现的青石小路。我咬咬牙,转身顺着小路狂奔,想要早点离开梦境,说不定出去了就能叫人帮忙呢?
跑了不知多久,眼前的小路变得凝实起来,不再是介乎于白雾和青石之间的模样,道路两侧还出现了隐隐约约的花坛和墙壁。我跑过一道拱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座大院子,地上铺着干净的石板,院角堆着高高的柴堆和水缸,另一侧还支着一个小棚子,下面的架子上摆满了正在晒干的萝卜条和辣椒。sxynkj.ċöm
除了青阳山,我最熟悉的就是这个地方。我自小就是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
——这里分明是御膳房。
58
我有些茫然地走进御膳房,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从梦境中跑出来了,还是走错路掉进了另一场梦里。我抬头看了看,上方不是蓝天,还是白茫茫的一片,说明这里仍是蜃气珠造成的梦境。
可为什么是御膳房呢……
小路不见了,我别无选择,只能穿过宽敞又拥挤的庭院,来到厨房门口。深蓝色的门帘微微摇晃,似乎才有谁刚刚进去。我伸手撩开它,看见一个男人正蹲在灶台前忙活着。
他手里抱着一捆柴火,把它们一根根塞进灶膛,又跑到另一边用力去拉风箱,拉了几下,见火燃起来了,又赶忙去把锅架在灶上……御膳房的厨房比寻常人家还要大,平时做饭至少需要五六个人一起动手才能开火,但现在只有他一个,因此搞得他手忙脚乱。似乎发现有人进来了,男人回头看着我。他手上和脸上都脏兮兮的,头上还缠着一块汗巾,显出几分滑稽的可笑。
他讨好地对我笑笑:“闺闺来啦?先坐一坐,爹爹马上就做好啦!”
我怔怔地看着他,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从厨房角落的一小堆柴火后面搬出矮桌和小板凳,用袖子掸了掸上面的木屑,招呼我过去。我挪动脚步走到他面前,盯着多年不见的人,喉咙干涩,好努力才挤出一句:“爹爹……”
“哎!”爹爹应了一声,不知从哪儿掏出个富贵果塞进我手里,粗糙的大手在我头上拍了拍,乐呵呵地道:“闺闺乖,再等爹爹一会儿。”
我直愣愣地在小板凳上坐下,抱着富贵果看他在偌大的厨房里跑来跑去,一会儿看火一会儿看锅。很快,一股淡淡的奶香从锅里溢出,他揭开锅盖看了一眼,急忙把里面的一个小碗端出来,小心地放进另一个堆满冰块的罐子里,压上一层冰,这才后退一步,烫得一边呼呼吹气一边交替着用手指摸耳朵。
这一幕实在太熟悉了,就好像十几年的某一天重现,他还是这么灵巧又笨拙。我看得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我知道他做的是什么,那是一碗糖蒸酥酪。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富贵果——这是贡果,每一个都是有记录的。哪怕是贵人吃剩下的,也都会赏赐给身边的宫人,轮不到我们。但不管怎么保存,总会有坏掉的贡果,这时候就会被剔出好的部分拿给御膳房的大厨试菜用。每次爹爹都会假公济私地偷偷留下一块,拿回来给我吃。
是啊,爹爹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
我看着他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他的一双长腿挤不进矮桌下方,只能侧坐着,解下汗巾擦着手和脸,就像从前的每一天那样。我把隔在我们中间的矮桌推开,距离正好够伏在他的腿上,也像小时候一样。
可是已经回不去了呀。
我问他:“爹爹,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吧?”
他没有回答,大手在我后背轻拍,我们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木桶里冰块融化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良久,他忽然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才见到你的时候。”我盯着不远处的灶台:“要走到那个院子,其实是不用经过御膳房的。”
也许师父不认得宫里的路,但我是记得的。要去冷宫的话本不应该走那条路,可执明故意带我们在宫里绕了一大圈,经过的地方都是我小时候最常走的那几个地方。执明是没有理由这样做的,因为……
“……爹爹,除了你,谁还会记得那段我们在御膳房里的日子呢?”
就连师父也还以为我是宫里的公主。能授意执明这样做的也只有爹爹了。方才看见他在灶台前忙活的背影,我才肯定他真的像我一样把过去的事记在心里。
“这样啊……”他长叹一声:“闺闺还是这么聪明。”
所以,爹爹果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吧。是啊,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厨子,哪位贵人随便一句话就有可能让他人头落地。他是天帝,是三界最尊贵的人,怎么会因为一个小小的诬陷就毫无反抗能力的死去?
他让我乖乖呆在宫里不要乱跑的时候,究竟是在以父亲的身份关心我,还是以天帝的身份布下一枚易寻的棋子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进宫做御厨,也许有什么目的,又或许只是随便选择的。他又为什么养着我这个女儿,是因为顺应这一世的身份,还是……比我以为的更早就预料到未来会发生的事?
域外天魔口中那数千次的推演,他是否清晰地看到了每一个结果,从中选出了最合适的那个——也就是只需要牺牲他的女儿一个人呢?
每个人都告诉我,爹爹恢复天帝的身份后,不会再记得我。
可是他会让执明再带我去最后看一眼那些熟悉的地方,还是记得我这个女儿的吧。
至少,他还会来我的梦里,给我做一碗糖蒸酥酪。
我趴在爹爹膝头,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对他笑道。
“爹爹,我在梦外面过了很长一段日子。”
“我认识了很多人。”
59
“我有一个师父,他知道我注定短命,但他还是把我带上青阳山,让我遇到了许多对我很好的人。他教我习剑,给我讲道理,教我读圣贤书,还告诉我不要怕,他会陪我赴死。”
“我有一个大师兄,他总是嘲笑我,不过他绣工可厉害了,比我厉害多了。他每年都会给我做衣服和鞋子,不仅教我写字,还在救三界生灵和我之间选择了救我。”
“我有一个二师兄,他不喜欢说话,是个变态,也是个很靠谱的人。他没有味觉,可是回山时总记得给我带好吃的,我被追杀的时候他想把我带去鬼界好避免别人找到我。”
“我有一个三师兄,他是狗。他爹爹说他是狼,但我觉得他就是狗,还是不肯给我摸的狗狗……他曾经为我守了两年的门,每天晚上只要想到他在门外保护我,我就什么都不害怕了。他和他爹爹绞尽脑汁想救我,可是没有成功,他说不定会躲在被窝里哭呢。”
“……我还有一个爹爹,他教我做饭,陪我玩游戏,有什么好东西都留给我。后来我才发现,我那么好的爹爹原来从一开始就打算让我去死。可他送我去死的时候,给我做了一碗蒸酥酪,很香很甜……”
“我还没来得及学很多道理,也不懂得谁对谁错。但我想我还是很勇敢的,我愿意牺牲自己,来救天下、救你们、救我的家……我想我一定是话本上说的大英雄吧?”
“可是爹爹,话本上怎么没说大英雄也会害怕呀?”
“大英雄会不会也舍不得很多人,舍不得很多东西……”
“但是我又想,我得到了很多东西,有很多人喜欢我,也学了很厉害的本领。哪怕以后都没有了,但是我都会记得的,他们也都会记得的,那死了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我从爹爹膝头爬起来,跑到装满冰块的木桶旁边。里面的冰块已经融化了,那碗点心冰冰凉凉的,正好。我把它拿出来,揭开碗盖,熟练地找出勺子一并递到坐在小板凳上的爹爹手里,学着他总是对我做的那样,伸手拍了拍他的头。
“梦里没有办法给爹爹糖,那这碗糖蒸酥酪就留给爹爹吧,你要记得吃呀!”
……你也要记得,多想我几年呀。
我转身撩开门帘,外面依旧是茫茫的白雾。这一次我没有犹豫,向前走了几步,白雾散尽,只剩落满枯枝残叶的冷宫。
一个人正站在寂静冰冷的院子里,低头看着手中的什么东西。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脸色惨白,发梢和衣角都在滴水。我走到他身边,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我,目光依旧注视着手里那些白色的东西。
那是……
执明霍然抬头,眼神迟了片刻才重新有了焦点。
我也对他笑笑:“谢谢你呀。”
谢谢你想送我一场好梦,让我了却所有愿望。
他愣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见过陛下了。”
我很惊讶:“你怎么知道?这么说来,我见到的真的是我爹爹吗?我还以为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呢……”
他缓缓摇头:“陛下魂魄多年来被困于人皇体内,唯有通过梦境才能与你相见。他在归位前唯一的愿望是想再看他的闺闺一眼,所以托我将你送去与他见一面。”
“……这样啊。”
足够了,这样就足够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执明动作很僵硬,反应也很慢。他说完话,又过了几息才抬起双手递到我面前:“蛇蛇托在下送你一件东西。”
我注意到他四肢仍在发抖,看着怎么都不像很好的样子。其实我早就看见那个东西了,就是不太敢认:“这是……蛇骨吗?”
——他手里捧着的分明是一截碎成小块的蛇骨。
执明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碎了些,但还能用。”
蛇蛇怎么会送我蛇骨,这该不会是……
“人皇早已与域外天魔首领融为一体,他试图通过人皇将你污染,利用你身上的气运来完善通道。在下已利用蜃气珠将其困住。”执明先解释了之前发生的事。他说话也慢吞吞的,声音很小,仿佛已经精疲力尽。说完后歇了几息,才继续道:“玄水城位于三界最后一道防线上。在下本以为域外天魔不可能一日突破前两道防线,所以将蜃气珠借出。没想到前线发生意外,致使一小股域外天魔寻到空隙潜伏至玄水城外。没有蜃气珠助力,玄水城的幻境支撑不了太久。”他又顿了顿:“所幸今日驻守玄水城的是在下的半身,成功将域外天魔拖至星主回援。”
我记得他在梦境里不是这么说的,但也听得心惊:“那蛇蛇……”
执明居然笑了起来。他笑得也很费力,断断续续地笑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普通域外天魔神智不全,被在下半身气疯后只想着报复。又有在下将域外天魔首领困于蜃气珠中,使其命令无法发出。那些域外天魔失去指挥,不知前行,只顾把在下……”他没有说,目光沉沉地扫过那几截断骨,把它们交到我手里,道:“可惜只剩这么点了,都给你罢。”
我:“……”
我简直要尖叫出来了:“蛇蛇死了吗?!”
“倒也不至于,魂魄尚余。在下为双体一魂,只是失去半身,并无大碍。这伤养上几年便也好了。”执明并不在意似的笑道:“在下乃是四方神兽之首,聚天地灵气而生,骨血中蕴含一丝至纯的天地精元。你带着它,也许能够抵偿一些气运,也为你挣得一缕魂魄。”
我捧着蛇骨碎片,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是他现在心力不足,被我瞧出了破绽。我隐约觉得他没有告诉我实情,可这份心意我确实感受到了。我忽然忆起我们最初见面时,他对我说的那句话——【若能以身替之,在下是甘愿的。】
怔了好一会儿,我从兜里摸出最后一颗糖,郑重地放进执明的手心。
“这本来是给我自己准备的,但你比我更需要它,就送给你啦。”我认真地说:“很甜的。”
执明对我颔首,眼中带笑:“谢谢。”
“不客气!”
我转身看向那条漆黑幽邃的通道——那就是命运替我安排好的结局。它看起来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因为这条路的风景很好,同行的人也很好。他们都在我的身后,所以我无所畏惧。
我想起什么,回头问执明:“我下辈子肯定还能再长高的,是吧?”
“会的。”执明肯定道。
真好。
我笑眯眯地冲他摆摆手,提起裙摆,甩着鞋子上的绒球,哼着小时候爹爹哄我睡觉的小调,坦然自若地,心满意足地——
走向我的终点。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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