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趣文学 > 言情小说 > 王阳明(全三册) > 第二十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20)
  第二十回为职守三拒宣慰使,凭良知点醒安土司

  (一)

  本来守仁收下人家送来的一部分礼物,只是想给安贵荣留个台阶,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想不到这位水西大土司心里却另有打算。

  这批吃的用的收下没几天,上次那个差官又带着七八个彝人过来,还牵了几匹马,驮着不少东西,笑着跟守仁打招呼,又用彝语吩咐那些人几句,也不跟守仁多说什么,骑上马就走了。

  留下的几个彝人里有一个看着是个头领,吆喝着让人把马背上的东西卸下来,一件件搬过来给守仁过目,有风鸡腊肉、菜刀锅铲、碗筷食具、斧子锯子、锄耙农具,摆了一地。那个领头的弯着腰给守仁行礼:“奴才乃乌阿嘎伺候老爷。”又招手把另外几个人叫过来,一一给守仁介绍。

  到这时王守仁才知道:原来这几个彝人都是土司府的奴仆,有厨子,有家奴,也有做粗活的杂役,连同那个名叫乃乌阿嘎的管家,都是大土司安贵荣派来给守仁做事的!

  说真的,王守仁做梦也没想到大土司会做出这样的安排!现在看来,水西土司安贵荣分明是有心招纳王守仁做幕僚!

  这怎么行!

  管家是个伶俐的人,见守仁愣在那里不说话,就自作主张支使手下人,一个拿着斧子劈柴,一个提着水桶打水,另外几个搬着锅碗瓢盆在驿站转了一圈儿,发现这里连个合适的厨房都没有,厨子和管家商量了两句,立刻叫人挖土和泥,准备给主子家垒个灶台……

  眼看这帮彝人真把驿站当成自己家了,王守仁顿时慌了神。他心里很清楚,要是把这帮仆役留在龙场,就等于接受了安贵荣的“招纳”。一个犯罪被贬的驿丞居然做了土司的“幕僚”,一旦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王守仁一把扯住管家:“下官在龙场做驿丞,你们的君长是一方守土重臣,位高职尊,他送些食物给我,我可以看作是长官给驿站的救济,收也就收了。现在宣慰大人派诸位来为我服役,下官万万承受不起!请几位回去向君长表达我的谢意,但这样的厚意我这个犯官实在不敢当。”

  管家大概早就想到守仁会说这话,也有了应对之策:“我家君长只说让奴才们服侍阳明先生,别的话并没有说,如果我们就这么回去了,一定会挨打受罚,还请阳明先生体谅我们这些奴仆的难处。”

  事到如今守仁也已无路可退,只得说:“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去向宣慰使大人谢罪。”从驿站拉了一匹马就要走。

  想不到王守仁如此倔强。他这一去,只怕会弄得大土司下不来台。土司官寨律法森严,要是这些奴仆们办事不力,让大土司丢了面子,派到守仁这里来的几个奴仆哪里还能活命?这一来可把管家吓坏了,赶紧跑过来拉住守仁的马:“先生不要急,咱们再商量商量。”

  “此事无须商量,下官只是个小小驿丞,绝不敢让宣慰大人的手下服侍。”

  大土司有心招纳王守仁,这个意图管家是明白的。现在王守仁严词拒绝,土司的招纳意图已经很难实现,如果纠缠到底,最后只能闹僵,还是要伤大土司的脸面。想到这里管家不敢和守仁硬来,就这么回去又不甘心,愁眉苦脸地和守仁商量:“我们都是土司老爷送给先生的奴仆,要是硬把我们赶走,回到官寨,这顿打是跑不掉的!这样吧,老爷就当可怜我们,留两个人在驿站上伺候,行不行?”

  管家把话说得这么可怜,守仁也知道他的苦处。可兹事体大!原则问题是不能让步的。王守仁回身指着老何和尔古说:“驿站上已经有一个驿卒,平时的公事都应付得来,这位尔古兄弟也能帮忙,实在不需要别人了。”

  管家还不甘心,说来说去,王守仁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无论如何不肯松口。俩人争了好久,管家到底拗不过守仁,只好把刚驮来的东西又收拾起来,带着几个人回去了。

  这几个奴仆好歹挡回去了。可王守仁心里知道,这件事还不算完,一定会有下文。

  果然,三天之后,又是一支马队来到龙场。前面一匹马上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公子,面色黝黑,眉目英俊,穿一件金线刺绣的窄袖黑上衣,拖到地面的宽脚长裤,身上披着一件“瓦拉”披风,头上裹着黑布包头,额前左方绕着一根英雄结,左耳上挂着一枚硕大的金环,腰里挎着一柄镶金嵌玉的宝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颐指气使的贵气。远远看到此人,尔古和正在驿站上的苗人们不分男女老少,全都抢步上前在这年轻人的马前跪倒,一个个五体投地,连头都不敢抬。

  来的这人正是宣慰司安贵荣的长子,水西四十八万百姓的少主子安国亨。

  虽然不认得安国亨,但看他的气势,守仁也知道此人非同一般,赶紧迎了过来。安国亨跳下马笑着说:“这位就是阳明先生吧?”

  守仁忙拱手说道:“不敢当。”

  安国亨上前拉着王守仁的手笑呵呵地说:“先生不必客气。上次我父亲派了几个家奴来帮先生做工,可先生不收,想必是那几个东西手笨眼拙,不合先生的意,我已经把他们每人抽了一顿鞭子。”

  一听这话,守仁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别扭。这些独霸一方的土司,有时也太不讲理了。可土司就是土皇上,他们对自己治下的民众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别说王守仁只是在龙场当个小小的驿丞,就算他是贵州布政使,也照样拿人家没有办法。

  安国亨这话明着是在训斥家奴,暗里却是在对王守仁施压。见守仁低着头无话可回,又笑着说:“这次我父亲让我再带些礼物来送给先生,还请不要嫌弃。”一摆手,几个奴仆捧着礼物送了上来。只见一只描金黑漆木盒中满满摆着一盒银子,看着足有二百两,另外还有五匹上好的蜀锦,一套闪闪发光的金银酒器,最后牵过来的是一匹雕鞍锦辔的骏马。

  见了这些金银宝器,王守仁总算明白了:安贵荣先送粮米,又派奴仆来伺候,再让水西少主子安国亨亲自带来如此重礼,一步一步,都是要把王守仁装入彀中!

  好在王守仁没接受大土司派来的奴仆,现在还有个转圜的余地。他赶紧说:“多谢宣慰使大人的美意,可这些东西下官万万不敢收受。”

  一听这话安国亨有点儿不高兴了:“阳明先生,我们这些人粗鲁,不会说什么客气话。你在龙场办书院教我的百姓认字,就是把我们当朋友。你当我们是朋友,我们自然也把你当朋友。可你屡次三番拒绝我父亲送来的礼物,是看不起我们水西人吗?”

  这一句话,问得王守仁进退两难。

  要说眼前这个麻烦,首先就要怪水西大土司安贵荣刚愎自用,以为王守仁如此落魄,只要稍加收买,必能为他所用。却不知道王守仁聪明过人,极识大体,心里自有主意。结果土司这边不断施压,王守仁却半步不退,弄到现在,两个人都被架到了台上,搞成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土司是一方土皇帝,势力大,面子大,是不会主动让步的。为今之计,只有王守仁做出让步:先客客气气地拒绝眼前这些礼物,然后跟这位土司公子一起去见安贵荣,当面把事情说清,求得安贵荣的谅解。

  拿定主意,守仁对安国亨说:“宣慰使大人对下官如此抬爱,在下是领情的。可下官是个被朝廷流放的罪臣,万万不敢与宣慰使大人相提并论。上次大人送来些粮食柴炭,那是因为看到龙场驿断粮,特意送给驿站的救济。可现在大人把这样的厚礼送给我这个罪臣,下官实在担当不起。”说了几句客气话,不等安国亨开口,又补上一句,“宣慰大人的深情厚谊下官感激莫名,我想借这个机会跟公子一起去拜见大人,当面道谢。只是这礼物万不敢受,此事也由下官向宣慰大人当面致意吧。”

  王守仁不肯接受礼物,却愿意去跟大土司见面。安国亨一想,与其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僵,倒不如就依人家的意思办,双方都有个台阶下,就没再说什么。

  当下守仁牵出一匹驿马,跟着安国亨去拜见水西大土司安贵荣。

  (二)

  水西宣慰府建在罗甸附近的螺蛳塘。

  早在三国时期,水西土司就在当地开疆拓土,至今经营千年,累计七十四代,号称土地四千里,百姓四十八万!所以这座土司府邸规模宏大,气势磅礴。背靠云龙山,坐北向南,外有一道深壕,两重高墙,望楼高耸,无数土兵把守,内里是一座高大壮丽的石砌雕楼,九层八院十六配庑。一层驻扎护卫,二层兵器库,三层仆役房,四层账房,五层接待厅,六层议事厅,七层宰相厅,八层王殿,九层祖先灵堂。重檐结顶,牛角斗拱,龙吻虎脊,气象森严。

  安国亨把王守仁领进土司府,送到接待厅里,奴仆敬了茶,安国亨就走开了。这一去,好半天也没回来。守仁坐在待客厅里喝着茶,悠然自得地慢慢等着。

  王守仁早就估计到,自己一连几次拒绝接受安贵荣的礼物,这位大土司一定很不高兴。现在自己上门来辞谢,人家怕是要让他坐一阵子冷板凳的。www.sxynkj.ċöm

  现在的王守仁蹲过诏狱,逃过追杀,受过欺负,饿过肚子,让人寂寞到发疯的日子也熬过来了,连“生死”二字都看开了,还有什么事想不开?还有什么事看不透?只不过坐了一个“冷板凳”,算啥呀?

  何况眼下还有一把云头扶手饕纹透雕的红木太师椅给他坐,手边有一碗红润清亮的普洱香茶喝。接待厅里有一个挺大的火塘,火塘边支着三块大石头,上面架着一只大铜壶,一壶水还没有烧滚,炭火融融,把屋里烤得暖烘烘的很舒服。守仁知道彝人管这东西叫锅庄,火塘里生的火常年不熄,既能烧饭又能取暖。

  再细一看,锅庄上架锅子用的三块石头色泽墨绿澈润,细致如玉,好像一方凝固的潭水,弄不清是什么好石料,都被打制成羊角的形状。近前细看,每块石头上两面各雕着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手工朴实浑厚,没有一丝花哨,看着古意盎然。火塘上的大铜壶擦得锃亮,壶口是一个拧眉露齿的豹头,壶盖上蹲着一头憨态可掬的小象,壶柄雕饰好像云纹,再一看,原来是一只昂首冲天的仙鹤,嘴眼脚爪俱全,连身上的羽毛都刻画得一丝不苟。

  抬头看,土司府的堂屋里处处画栋雕梁,东墙上挂着四扇宽大的紫檀木竖屏,上面雕着人物故事。守仁走上细看,原来刻的是传说中彝家人的几位先祖:刚长出人形,还住在山洞里的阿扭居乌;从妻子那里学得礼仪的石尔俄特;躲在木柜里逃过大洪水的居木乌武;射落日月的神箭手支鲁阿格。这些故事尔古都给守仁讲过,现在土司家墙上这些刻画守仁都看得懂,也觉得挺有意思。

  大厅迎面是二十四扇楠木雕花大窗,每扇窗上镂饰的花纹各不相同,飞禽走兽,异草奇花,手工精绝;推开窗子往外瞧,土司大院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再往远处看,四面山麓满是层层梯田,山坡上羊群如雪,白云苍树,绿水红花,浑如神居仙府,世外桃源,多好的地方啊。

  看景儿还看不过来呢,王守仁哪儿还想得起来“着急”?

  人遇到事儿就是这样,越急越觉得时间过得慢。可现在守仁偏偏不急,结果还没等他把景儿看够呢,水西大土司安贵荣就出来了。

  安贵荣五十上下的年纪,体魄雄壮,孔武有力,扫帚眉,狮子鼻,眼神凌厉,气势威猛,腰里挎着长刀,走路虎虎生风,真有一方霸主的气派。一进门就笑着说:“早听说阳明先生的名气,今天终于见面了!”守仁赶紧过来见礼。

  安贵荣也直爽,接着就说:“我们这些人不懂中原的礼节,几次送的礼物先生都不肯收,莫非是嫌这些金银酒食俗气?”

  安贵荣话说得挺客气,其实是在责问守仁。守仁忙说:“君长礼隆意厚,下官岂不感激?只是王某一个流放的罪臣,实在不敢当此厚爱,生怕辱没了君长的威名……”

  安贵荣把手一挥:“莫提莫提!什么罪臣?别看水西偏远,可朝廷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清楚得很!”

  想不到这位土司老爷对朝政倒也明白,而且听他话里似乎有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意思,守仁正想着怎么回答,安贵荣却先开了口:“就说正德二年普安香炉山一战,为了替朝廷平叛,我水西出兵万余,费了多少力气,到最后仗打赢了,想向朝廷讨个封,结果一拖拖了好久,到最近才封了一个什么‘贵州布政参议’的小官,真是没意思!”

  原来安贵荣刚才那话并不是替王守仁打抱不平,而是他自以为替朝廷卖命,功大赏薄,在发牢骚。倒是王守仁自作多情,会错了意,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安贵荣是个粗莽的豪杰,守仁心里那点儿窘迫他没看出来,只管说自己的话:“我听说阳明先生最有见识,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到这时,王守仁已经把安贵荣和朝廷之间的这场小小纠纷的内幕猜出了八九分。

  普安香炉山之战是中原朝廷镇压苗民暴动的战争,这一仗打得异常惨烈,参战明军有数十万,周围各大土司也都派兵助战。战争结束之后,朝廷依例封赏有功的土司,可是对水西大土司安贵荣的“封赏”却暗藏玄机。

  安贵荣的官职是水西宣慰使,这是个世袭的武官职位,父死子替,论官职是正三品。可朝廷封给安贵荣一个贵州布政参议的职务,这是个从四品的文官职位。也就是说安贵荣立功之后职位不升反降!难怪这个雄霸一方的土皇帝十分懊恼。

  然而这些还只是表面上的东西,朝廷这个安排带着明显的恫吓之意。

  水西土司经营千年,地广人多,实力太强,朝廷对安贵荣一向很不放心。这次安贵荣在前线立了战功,朝廷对水西土司不加封赏,反而降了安贵荣的职,就是摆明了警告安贵荣:土司是朝廷的臣子,应该安分守己,不准恃功傲上,惹是生非!

  土司势力就像中原王朝的“国中之国”,朝廷和土司互相提防也不奇怪。现在朝廷对安贵荣不放心,借着“封赏”的事敲打他。依常理,安贵荣应该对上头说几句客气话,辞去那个“贵州布政参议”的职位,老老实实当好他的宣慰使,这么一来朝廷得了面子,土司得了“里子”,大家相安无事,这是最好的结果。

  现在安贵荣想跟王守仁商量的,无非就是这件事吧?

  哪知道一向聪明的王守仁这次却把事情全想错了。大土司安贵荣说的完全是另一套话:“想必阳明先生也知道,龙场驿站自设立至今已经一百多年,始终没起过什么作用,一年到头没一件公事,徒费人力粮饷。我想上奏朝廷,把这座驿站裁撤掉。这样既能给朝廷省事,阳明先生也不用在这大山深处挨苦,可以回家过好日子去了。你看怎么样?”

  想不到安贵荣竟然要裁撤龙场驿站!这话真让王守仁大吃一惊。

  安贵荣这么做分明是想切断水西和贵阳方面的联系,不让朝廷过问水西土司的事务。但这位大土司的想法极不理智。

  眼下朝廷已经对水西土司生疑,正用一个“贵州布政参议”的无聊职位公开恫吓安贵荣!想不到安贵荣如此莽撞,面对朝廷的警告不但不退让,反而提着脑袋往上撞!一旦龙场驿站被裁撤,朝廷就会对水西土司产生猜忌,弄不好,会引发一场残酷的战争。

  单从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来,水西土司安贵荣是跋扈傲躁、有勇无谋之辈,刚才王守仁倒把他估计得过高了。

  王守仁悟到“知行合一”至今已有一年多,每天不管遇上大事小事,时时召唤良知,良知一发动,行动立刻就跟进!效验如神。如今“知行合一”四个字在王守仁身上已经养成了习惯,听安贵荣说出这句可能引发战争的鲁莽话,他心里的良知立刻发动。

  安贵荣跋扈鲁莽也就算了,可他一个人的主意,却关乎水西四十八万百姓的身家性命!水西四千里土地,十三大则溪、四十八夜所、几百个寨子、几十万百姓,这些百姓王守仁并不一一认识,可想想蜈蚣坡苗寨里住着的上千名淳朴厚道的苗人,个个是他王守仁的朋友,推而广之,水西四十八万百姓个个是王守仁的朋友。要是因为土司一句话引来战争,也许要死几万人!

  几万条性命不能白白断送,何况这几万百姓还是王守仁的朋友……

  只一闪念,守仁心里的良知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一个答案:无论多危险、多艰难,必须立刻劝阻土司,让他收起这“对抗朝廷”的心思。哪怕因此惹怒土司,真的下土牢、砍手脚也在所不惜。

  知行合一,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进,一丝空隙也不留。

  王守仁端起银杯喝了一口茶,稳稳神儿,面带微笑轻声缓语地说:“下官觉得君长想裁撤龙场驿站,此举不妥。水西土司在太祖开国时归附朝廷,龙场驿自洪武十六年设置至今,从未有过变动,已经成了定例。现在君长一句话就把它撤掉了,贵阳布政使、兵马都司一定会想:水西宣慰使忽然切断和朝廷的联系,这是何意呀?”看了安贵荣一眼,见他黑着脸不说话,好歹还在听,就把话头放得更缓些,“当然,宣慰大人这次为朝廷立了大功,就算撤了驿站,官府也未必会怎样。我们汉人有句俗语叫‘授人以柄’,是做官的人最大的忌讳。下官觉得‘裁撤驿站’就是个话柄,就算眼下没人提,它也会一直放在这儿,过上三年两载,甚至二三十年,一旦水西宣慰府和汉地官府起了争执,这‘私自裁撤龙场驿’的话柄就会被官府重新提起,拿这个事找君长的麻烦。君长随手裁了一个小小驿站,却给别人留下永远的话柄,实在不值。”

  安贵荣是个莽撞人,想事情没那么长远,只顾着眼下跟朝廷“顶牛儿”,任性使气要裁驿站。现在王守仁把“三年两载”以后的问题指出来,安贵荣倒是一愣。

  见安贵荣有些被自己说动了心,守仁又接着说:“我听说一百多年前有位水西大土司去世,他的夫人奢香代掌土司职权,当时就有个贵州都指挥使马晔向水西寻衅,想逼着奢香夫人造反,趁机发动战争吞并水西,为自己邀功。奢香夫人深明大义,不肯造反,而是上京向太祖告了御状,才使马晔之谋没有得逞。可像马晔这样为了立功受赏就不顾百姓死活妄动刀兵的人什么时候都有。现在君长提出裁撤驿站,恐怕会有小人向朝廷提议:‘既然龙场驿站可以裁撤,那水西宣慰司为什么不能裁撤?’那时君长又该怎么办?”

  洪武年间马晔威逼水西,土司府危如累卵,全靠奢香夫人忍辱负重,才保全了这一方土地和百姓,这件事安贵荣当然清楚。现在听了这些话,不由得全身一震,抬起头来瞪着守仁,半天没有说话。

  到这时候守仁已经看出来,安贵荣虽然鲁莽,倒不是个一意孤行的人。既然话已经说开了,不妨一说到底,把那些自己想到而安贵荣没想到的东西,也都讲给他听听吧。守仁说道:“刚才君长说水西出兵替朝廷征剿反贼,立过大功,可是屡次向朝廷邀功,朝廷却只封了一个贵州布政参议,君长觉得官位太小,很不满意。可下官觉得君长实在不该向朝廷邀功。”

  这句话安贵荣可不爱听了:“普安一战水西立了大功,难道朝廷封我一个过得去的官职也不该吗?”

  王守仁微微摇头:“话不是这样说。君长立了战功,朝廷心里有数。如果君长不邀功,朝廷反而觉得水西宣慰府忠诚可靠,对君长加倍信任。可君长却不停地向朝廷请功,朝廷那些大官就会想:‘水西宣慰府立了功劳就不断请赏,是不是自恃强大,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一旦朝廷重臣起了这样的心思,很快就会传到贵州,以后省内巡抚、布政、按察、都指挥、都御史这三府两司都会对水西宣慰府严加提防,就算君长这边略犯一点儿小错,这些人也会大惊小怪,立即向上奏报,结果反而于水西不利。”

  安贵荣之所以自恃强大,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是因他“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绕在局中出不来,看不透这里边的重重危机。现在王守仁一语点破,安贵荣用心一想,不由得有了几分感触。

  见安贵荣还肯听劝,王守仁就把最重要的话说出来了:“依下官看来,现在君长不但不能再向朝廷邀功请赏,就连朝廷封给君长的那个贵州布政参议的官职也应该赶紧上奏请辞。至于裁撤龙场驿站的话,从此不要再提了。”

  此时安贵荣对守仁的态度已经不同了,听他这样说,忙问:“这是为什么?请阳明先生明示。”

  王守仁微微笑道:“下官来水西以前就听人说过:君长的先辈们世居水西已经一千多年,留给儿孙一份偌大产业。大明立国以后,水西土司被朝廷敕封为宣慰使,世代镇守此地,水西四千里土地、几十万人口都是大人的家业。可布政参议是个文官,一旦接了这个职务,君长就不再是个土司,反而变成了朝廷的官吏。到时候朝廷要是派君长去四川,或者调去广西,君长去还是不去?如果不去,就是抗旨!朝廷一句话,不但把布政参议的官职革了,只怕宣慰使之职也难保;如果去外地赴任,这一走,只怕水西的土地人民从此不归君长所有了……所以下官觉得君长应该赶紧上奏请辞布政参议之职,而且不妨把话说得谦恭些,既不居功,也不请赏,就在水西踏踏实实做个宣慰使,比什么都强。”sxynkj.ċöm

  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安贵荣跟朝廷这一轮“顶牛儿”就是在争一口闲气。现在被王守仁一劝,安贵荣自己回头一想:邀功请赏,就算朝廷真的肯赏,能给他安大土司多大官,多少钱?这不都是虚的吗?

  对安贵荣来说世上只有一件事实在:就是祖宗留给他的家业……

  想到这里,安贵荣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青山上层层梯田愣愣地出神。沉吟良久,终于回过身来缓缓地说:“阳明先生真是诸葛亮在世,我平生没遇到过这样的人,今天受教了。”

  ——诸葛亮在世。

  西南地区的彝人自古就崇拜诸葛武侯,把他视为智慧的化身。现在安贵荣当面称赞王守仁,这可是极高的赞誉了。

  到这时安贵荣已经把事情全想明白了:“我就按先生说的办,明天就写奏章,给朝廷说几句客气话,请辞贵州布政参议之职。今天有些晚了,先生就在官寨里住下吧,我摆一桌酒,咱们喝几杯,再往深里谈谈。”

  安贵荣请守仁在官寨留宿,在他来说是真心实意想款待这位贵客。可王守仁知道自己是贵州都御史王质的眼中钉、肉中刺,要是在土司官寨留宿,一旦这事传到王质那边,肯定要出麻烦。忙说:“下官职守所在,不便在官寨留宿,还是回驿站去比较好。”

  守仁心里的顾虑安贵荣也能猜到几分。既然人家说了想回驿站,安贵荣也就不再强人所难了。

  “好,就依先生。”安贵荣回身叫过儿子,“国亨,你亲自送阳明先生回去。把我的马给先生骑,配上金鞍银镫,带四十八名随从,一定要送到龙场再回来。”

  安贵荣这些安排,是土司之间相互迎送时所用的最高礼仪。王守仁哪里敢当,连忙逊谢。可这些彝人直爽憨厚,根本不听守仁的话。安国亨跑到外面立刻准备起来。

  安贵荣挽着守仁的手一直把他送出官寨大门。只见四十八名土兵个个青布包头,穿着藤子甲,披着斗篷,挎着长刀,提着梭镖列成两队。下人带过一匹金鞍银辔、浑身黑毛、四蹄踏雪的骏马,守仁知道这是土司的骑乘,哪好意思上马。安贵荣却不管这些,和儿子一左一右硬把守仁拉到马前,安国亨亲自执缰,守仁眼看无法推辞,只好拱手称谢,正要上马,安贵荣忽然叫了一声:“阳明先生!”

  守仁忙回过身来,见安贵荣一脸郑重:“我跟汉人打过不少交道,像阳明先生这样赤诚的君子,从未见过,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可使得吗?”

  守仁忙说:“这是下官的荣幸。”

  “好!”安贵荣对身边人吩咐,“以后不管何时,这土司官寨任阳明先生随意进出,先生要见我,不必通报,随时来见。凡我水西民众都要敬他,谁要是无礼得罪了先生,我就治他的罪!”

  (三)

  其实就算没有大土司的这句话,在龙场一带也没人会对这位在当地已是德高望重的阳明先生无礼。不过有了安贵荣这句话,龙场的苗人对守仁就更尊敬了。连那些到处乱跑的小孩子们见了他也知道收起顽皮,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先生”了。到龙冈书院来听守仁讲学的当地人更是与日俱增。多的时候有几百人,木楼实在挤不下了,守仁只好把讲堂搬到场院里。

  有时候,连水西少主子安国亨也亲自到龙场来听守仁讲学。只是他一来,其他人就要跪下叩头,然后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跟他坐在一起听讲。守仁只好把安国亨一个人请到木楼里,单独给这位少主子讲半天书。

  就这么又过了几个月。这天一大早,龙场苗寨的头人季户找到驿站来了。见了守仁,第一句话就是:“阳明先生知道贵阳那边打起仗来了吗?”

  一听打仗,守仁吃了一惊:“打什么仗?”

  “是这样,我们这一带以乌江为界,分为水西、水东两大土司,我们的君长安氏是水西土司,水东的土司叫宋然。他手下有两个大头人,一个叫阿贾,一个叫阿札,手底下各自都有几千精兵,现在不知为了什么事,这两个头人联起手来攻打大羊场的宋氏官寨,想杀了宋然夺土司之位,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大羊场离龙场不远,这一仗打起来,早晚要打到我们头上,要是水东的彝人狼兵杀过来,我们这些苗人就没活路了!”

  “听说水西君长是宣慰使,水东君长是宣慰同知,水西、水东唇齿相依,现在叛军攻打水东,难道君长不管?”

  季户头人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唉,按理君长是该管的,听说朝廷也下了令让他发兵,我们水西的兵马最强,只要君长肯发兵,阿贾、阿札就不敢闹事。可君长和水东宋氏不和,表面答应出兵,其实按兵不动,已经拖了好久。”

  “君长和水东宋氏有仇?”

  季户头人点点头:“水西、水东比邻而居,原来没什么矛盾。两家闹起来是因为一颗‘官印’。”

  一听这话,王守仁就知道问题的症结在此:“什么官印?”

  季户头人想了半天才说:“听说京城里的大皇帝发给宣慰府一颗金印,谁掌了这颗金印,就是朝廷认可的头等大土司。本来我家君长地盘大,官位高,这颗官印应该由水西掌管,可不知为什么,贵阳城里的官员把这颗印交给了水东!我家君长为这事很不高兴。这回水东出了叛乱,听说君长派人送刀枪弓箭给阿贾头人,支持他攻打水东。”

  原来朝廷颁发“宣慰使”印信,贵州布政使却故意把印信交给身为宣慰同知的水东宋氏掌管,这和早前安贵荣立了军功却被封为从四品布政参议一样,都是朝廷故意压制安贵荣,免得他过于跋扈。但安贵荣是个强悍鲁莽的人,为了封的官小,他差点儿跟朝廷闹起来,看来这颗印信的事也在他心里结了疙瘩。

  也就是说,水西土司不救水东土司,为的还是争一口闲气。

  可听了季户头人后头那些话,王守仁却觉得很不对路。

  水西土司的“宣慰使”、水东土司的“宣慰同知”都是朝廷敕封的!也就是说安贵荣、宋然都受朝廷的保护。如果说两家土司因为朝廷颁赐的“宣慰使”官印起了争执,倒有可能,要是安贵荣公然支持叛军攻打水东土司,就等于公然造反了!

  想到这里王守仁大吃一惊!可很快又想:安贵荣虽然傲慢跋扈,却并不打算和朝廷撕破脸。早前自己劝了几句,他就辞了“贵州布政参议”,跟朝廷说了好话。现在时间没过多久,安贵荣不可能忽然做出这么偏激的事来。

  再说,季户只是苗寨一个头人,他怎么会知道大土司“勾结叛军”的事?想到这儿守仁赶紧问:“土司给叛军送刀枪,头人是怎么知道的?”

  季户忙说:“阿贾头人派手下到附近苗寨传话,说水西君长支持他攻打宋氏土司,不准我们这些苗人插手,否则君长就要平掉我们的寨子。”

  一听这话守仁肚里暗笑。

  看来自己所料不错,安贵荣并没有公开支持叛乱。阿贾派人到处“传话”,分明是在虚张声势。守仁笑道:“头人不用怕,这是水东土司和头人之间的争斗,不会牵扯到水西的百姓。”

  听了这话季户头人皱眉叹气:“可是我们寨子里的长老们坐在一起商量了:如果阿贾头人真的打败了宋氏土司,占了水东之地,就等于反叛朝廷。朝廷一定会发兵攻打叛军,这些当兵的不讲理,哪管什么水西水东,恐怕见寨就攻,见人就杀!那时候所有寨子都会牵扯进去了。”

  季户头人的这个考虑倒很实际,守仁问:“头人没去找君长商议一下吗?”

  “水西寨子的头人分大头人、二头人、小头人三种,我是个小头人,不配见君长。但我去见过君长的宗亲、大土舍阿居大人,把这些话说了,可阿居大人说:‘水西地险兵多,不怕汉人,就算朝廷派兵来攻,我们也挡得住。’”

  听了头人这话,王守仁马上意识到这里有鬼!

  “水西地险兵多,不怕汉人”?说这话的人,只怕是存心要把安贵荣架到火上烤!看样子不但水东那边出了事,就连水西内部也有人在动歪脑筋了……

  季户头人是个老实人,想事情没有守仁这么深,只顾考虑自己寨子的安危。见守仁沉吟不语,就哭丧着脸说:“土司官寨当然地险兵多,可我们寨子离贵阳才五天路程,要真打起仗来,不管哪一路兵马杀过来,我们也抵挡不住!眼看仗越打越凶,寨子里的人都怕得不行。大家想着君长很看重阳明先生,如果先生能去见君长一面,摆摆道理,求他发兵赶走阿贾头人,也许君长肯听先生的话,我们这些老百姓就能躲过一场兵祸了。”

  季户头人走后,守仁坐在火塘边上想了好久。

  自从龙场悟道以来,王守仁天天都在践行“知行合一”的道理。现在守仁的良知告诉他:季户头人说得对!头人和土司之间的争斗是私欲私心,可战乱一起百姓遭殃!所以平战祸就是救百姓;要平战祸,就得劝说水西土司尽快出兵平叛。

  眼下“救百姓”是王守仁的良知,“劝安贵荣出兵平叛”是行动。至于如何劝说大土司,守仁还要多动点儿脑筋。

  水西、水东两家土司历史上有什么恩怨纠葛,守仁不太清楚。安贵荣是否只为一枚“官印”的矛盾而不救宋然,守仁也不敢肯定。但水东局势危急,安贵荣却不肯发兵去救,甚至多次违抗官府的命令,这至少说明安贵荣不救水东,是已经拿定了主意的。安贵荣这个人目光短浅,骄横跋扈,并不是那么好劝的。再说,自己一个流放的罪臣,有事没事就出入土司官寨,让那些奸党知道了,会以此为借口加害自己。

  这种事呀,自己不插手,就没有麻烦。插了手,多半会惹些麻烦……

  “哎呀!”

  突然间,王守仁吃了一惊,忍不住脱口叫了出来!

  怎么搞的!“知行合一”讲的是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进,其间不留一丝空隙,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可刚才自己一时松懈,竟在“知”与“行”之间插入了这么多人欲私心!什么怕陷害、惹麻烦……这,怎么搞的!

  一瞬间,王守仁心里的良知大声疾呼,顿时把几个无聊的私心私欲全都“克倒”了。回头一想不觉有些惭愧。

  看来这一年在“知行合一”方面所下的功夫没白费,关键时刻良知一声吼,克倒了私欲。可从这件事看得出,王守仁还没把“知行合一”的功夫做到位,遇上大事,私心人欲还是见缝插针,钻进来了。

  看来对“知行合一”的修炼真是任重道远,还需上下求索。

  逐走了私心杂念,王守仁闭上双眼,让头脑冷静下来,把整个事件慢慢梳理起来。天亮后,守仁牵出一匹驿马,往水西土司官寨而去。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阳明(全三册)更新,第二十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20)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