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硕大步流星走在前,姜棠步步紧跟,默不作声,一如从前。
她重回刑部大牢,大抵是看过钱塘县牢太过破破烂烂,这回怎么看怎么顺眼。譬如大部分牢房都有一扇窗,犯人们不能心安理得地晒太阳,但可分得清白天与黑夜。别小瞧这一扇窗,常人下久了雨心里烦躁,见到了阳光就甚是欢喜,犯人度日如年,晓得昼夜在交替,总有个盼头,不至于成了行尸走肉。
经过一间间牢房时,犯人们抠脚、挖鼻屎、抓虱子,闲得发慌。一见熟悉的女面孔,禁不住吹起了口哨来。
应硕自然知道犯人们的口哨为谁而吹,眼神扫射过去,犯人们心虚地低头装蒜。大抵是他严厉的样子给了犯人们一种错觉——姜棠是好欺负的,谁都可以调戏她!这些杀人放火的王八羔子,也不瞧瞧她到底是谁的人!
“姜棠,你晓得本侍郎带你来所为何事?”应硕刻意拔高音调,好叫过道两边监牢里的犯人们听个清楚。
乍一听他醇厚温润的声音在闹哄哄的大牢里响起,姜棠有片刻晃神,一边走着,一边过了一小会儿才回话:“去看某一个犯人?”
刑部大牢里除了衙役们,便是犯人,应硕一直往里走,可不就是去看犯人?这么浅显易见的答案从她嘴里讲出,他没来由地气笑了,“算你聪明。”
“敢问应侍郎,咱们待会儿要见的犯人是男是女,犯了什么案子?”提早问清楚,姜棠好心中有数,不至于看到了犯人还云里雾里的。
应硕概括案情道:“罪犯秦氏,入狱前是礼部尚书夫人,因讨要丈夫小妾所生的儿子不成,她索性一把火烧了,小妾和六位下人葬身火海。”
杀人放火,一向是罪大恶极的罪状,正二品礼部尚书的夫人,有享不完的滔天富贵,非要逞一时之快,害人害己!
姜棠也明白了为何应硕带她来——秦氏是女人,她也是女人,有些事情,只有女人才好从女人嘴里问出来。
倏然,应硕止步不走,目光酽酽地盯着一处。
姜棠顺势望去,那间牢房里的女人穿一身囚服,盘腿坐在草席上,与其他披头散发的犯人不同,她盘好的飞天髻纹丝不乱,因入狱时已卸去整套头面,竟用吃牢饭的两根筷子对插着,添了几分不好相与的气势。远远望去,便是个盛气凌人的主。
“姜棠,秦氏已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你想个法子让她吃东西,以免明早升堂时,她体力不支晕倒了,叫其他官员看了笑话。”壹趣妏敩
既然应硕定在明早升堂,说明真相已查明,只需明早犯人到堂受审。姜棠深感任务重大,郑重地点了点头,“应侍郎,我晓得了,这就找人准备一份可口的饭菜。”
“可口的饭菜,她也配?”嫉恶如仇的应硕,断然不想对秦氏网开一面。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应侍郎,您先回洗冤阁忙您的大事!”
姜棠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敢赶走刑部侍郎,话一说完便觉得拂了他的面子,又不知再说什么来宽解他,低声再道:“应侍郎,我去看秦氏了。”
申时末,姜棠捧着黑漆托盘蹲在牢房门外,大喊道:“秦氏,来吃你的断头饭!”
听到断头饭三个字,静坐深思的秦氏脸色大变,跳起来大骂道:“断你个骚浪蹄子的断头饭!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把你当哑巴!我已聘了本朝第一大讼师宋赢替我打官司,压根没定我的罪,怎么会要我的命?谁指使你送断头饭给我吃?分明是有人要害我!还有,你敢送断头饭给我吃,我叫大讼师宋赢告你个谎报处罚,要了你的项上人头!”
秦氏脸上不见斑纹,肤色较白,皮肉有些松弛,眼角和嘴角的纹路特别深,明明是养尊处优的尚书夫人,却不是面如银盘的有福模样,脸尖腮凹。已经锒铛入狱,没有精明下人在旁指点,一般的妇人早吓得六神无主,以泪洗面。她张牙舞爪的,还能想到送断头饭来既不合情也不合理,由此可见,城府真的很深。
姜棠打起万分精神来应对,撇开奉谁的命令不提,单表:“别嫌断头饭不好听,这大鱼大肉可是真的,绝不蒙你。”
“再好吃的断头饭,在我眼里就跟泔水一样!”
这一番话说得铁骨铮铮,怕丢性命便不吃嗟来之食,防备心还挺重!
姜棠一点也不恼,把话敞开了说:“秦氏,说句难听的,我送断头饭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了,谁要是吃了我的饭死翘翘了,抢了侩子手的活,我还能活到今天?”
“你没害别人,保不齐不来害我。你当我的面每样都吃点,我就信你。”
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每样吃进嘴里的东西,都有试菜太监以身试毒,区区一个被摘去诰命夫人封号的普通妇人,也好意思叫姜棠试吃?虽说她年纪轻,到底是替刑部卖命,不能叫人小瞧了去!
“秦氏,你第一次来刑部大牢,怕是不晓得送断头饭的规矩。我们这些送断头饭的人,谁要是敢偷吃,就是跟死鬼抢东西吃,挨板子不说,叫人做了饿死鬼,可不得缠我一辈子?我是个惜命的,做不出来那等缺德事。”
此女坦坦荡荡说来送断头饭,说起其中的门道也有模有样,秦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还懂如何收拾贱女,却对刑部衙门里送断头饭的规矩不太了解,略有点心慌,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仔细观察那些饭菜。
黑漆托盘里放的碗碟杯盏全是完好无缺的,不像寻常衙役送饭来的碗跟叫花子讨饭的碗一样破,菜肴果蔬也装得满满当当,她不禁两眼放光。两条干煎筷子长的鲫鱼,一份梅菜扣肉,两个四喜丸子,一盅泛着黄灿灿鸡油的鸡汤,一大海碗白米饭,米粒长而白,不见一丁点疑似老鼠屎的黑东西,这可比先前几次送来的清汤寡水的饭食好多了。另有一个大圆盘摆着果脯拼盘,覆着白霜的柿饼、黄里透红的蜜桔、像蚕茧似的龙须酥和薄皮薄馅的茯苓饼。
秦氏入狱的这些日子,看那些牢饭就倒胃口,这下看到合口味的饭菜,不得不信是断头饭。可是,关于断头饭,她也略知一二。
她走近牢房门,双手抓着铁杆,沉声问:“姑娘,你是杨尚书派来救我的?”
“秦氏,你休得胡言!我就是个跑腿送断头饭的,哪认识什么杨尚书?”姜棠辨道。
秦氏一改之前的疾言厉色,带着一丝笑意低声细语:“姑娘,断头饭上要放生肉,你送来的这份断头饭没有生肉,分明是看我饿得可怜,特意借着送断头饭的名义来救我的。”
姜棠头一回送断头饭,压根不晓得送断头饭上要放生肉的规矩。此时,她不会法术变不出一块生肉,但看秦氏面露感激之色,何不将计就计?
“秦氏,你爱吃不吃,别想对我使美人计。虽然你徐娘半老,风骚不减,但我只喜欢貌比潘安的才子,你,没有机会!”
秦氏愣住了,搞不懂送断头饭的姑娘大喊大叫唱得是哪一出?
其他犯人闲得数脚上长几个螺,忽听在刑部干活的女人高声说些什么美人计啊骚啊之类的字眼,可把他们激动坏了。
“姜姑娘,人称蜀中潘安的才子,便是哥哥我。我长得这么帅,肯定有机会。”
“姜姑娘,我年纪大的可以当你爹,但我有一颗不老的心。你要愿意,我来疼你;你要不愿意,找你的小姐妹来。”
秦氏听着附近牢房里传出令人作呕的调戏话,强压难受,冷静一想,犯人们都认得这个姑娘姓姜,这么说来,她在刑部送断头饭的时日不短,并非骗人的。这世上人人恨不得她死,只有枕边人还对她有点真心,肯定是他想开了,借着跟刑部尚书的交情,叫刑部尚书找人关照一下她的伙食,这不就让人借着送断头饭的名义来送好吃的么?
既然是友邦,送来的东西定是安全无毒的,秦氏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将碗碟一样样小心翼翼地拿进牢房,把吃饭不出声的规矩抛到脑后,一举筷子,风卷残云般地吃下肚子。
吃人嘴软,姜棠认为正是套话的好时机,开口道:“秦氏,你犯了啥事被关进来?”
“这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秦氏一嘴的饭菜,被打断进食,有些不悦地抬头看姜棠,含糊不清地问了话,继续大口吃饭。
此时此刻,多少双眼睛盯着二人,姜棠明说便要露馅了,便开始打太极:“你猜?”
这小丫头,蛮机灵的,怪不得会买通她来送饭。秦氏并为多想,一边吐出鱼刺,一边回道:“有个贱人勾引我丈夫,仗着给他生了孩子,胡作非为。我作为正室,看不下去,就出手收拾了她。”
放火烧人说得就跟踩死蚂蚁一样简单,真是杀人不眨眼,留在世上必是祸害。姜棠继续问:“我咋听说死了七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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