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二刻,半轮圆月挂天边,破破烂烂的善化寺仅剩正殿未倒,巨大佛像被灰尘遮盖,仿佛穿了一件灰色长衣。
秃头和尚打了一个敞亮的酒嗝,嘴里叼着一根剔牙的竹签子,哼着南无阿弥陀佛的歌儿,一如往常踏进了正殿,将卷起来的草席重新铺开,再将发黑的絮褥垫上,将腰间的尖刀直插入地里,靠着佛脚坐了下来,借着比烛光弱一些的月光,将化缘用的钵倒扣在褥子上,将缘所得的东西一字排开,嘴里念念有词。
“一、二、三……五十、五十一!”
“今儿白得了五十一文钱,明儿买酒买肉吃去!”
和尚将那些铜钱一枚枚捡起来,喜不自胜。忽然,眼前出现白裤黑鞋,他顺势往上看,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身穿白衣,不见头颅,乱七八糟的头发像云肩似的披着,身后散发着五颜六色的烟雾,形似刚从地府里逃出来的恶鬼。
和尚吓得面如土色,头皮发麻,全身淌汗,被恐惧感揪住,无法言语。
“我的头呢?”恶鬼开口问道。
这声音空远飘零,像从远山上传来的一般,吓得和尚丢了半条命,赶紧交代:“不就在那裘炳公公府上的粪坑旁边么?”
突然,一群青衣皂隶一拥而上,将和尚给捆了。
和尚恍然大悟,“原来这恶鬼是人假扮的,洒家中了你们的计!”
“哈哈没错,老子就是那恶鬼,看吓不死你!”
李赫哈哈大笑,将一头乌蓬蓬的假发给扯了下来,再将那些缠住脸的布条给解下来,满心快慰。
其实,傍晚应硕亲自给他弄恶鬼装扮时,他一万个不愿意,又想试试看看凶狠的和尚会不会被他吓唬住,连来这破庙埋伏都数次打退堂鼓,直到一现身把和尚吓得魂飞魄散,这才觉得有趣。
“你个混帐东西!敢扮鬼吓洒家,好大的狗胆!待洒家拿了刀,看不把你舌头命根子一齐割下来,丢进锅里爆炒下酒吃!”
这般狂妄的话,李赫听了胯下一凉,再看凶和尚已经被衙役们制服,便把假发盖到他头上,遮住他的双眼,朝他裤裆狠踢一脚,“你才是混帐东西!反正你长这个玩意也没用,我替你废了。”
和尚疼得呲牙咧嘴,哭天骂娘。sxynkj.ċöm
应硕负手立于寺庙外,看李赫与和尚的闹剧有些过火,便开口下令:“庙里黑梭梭的,都来外面,听我吩咐。”
李赫作为扮鬼引出头颅下落的第一大功臣,一边脱下过长的白衣,一边问:“应侍郎,我今儿立了这么一个大功,你准备怎么奖我?”
“一切都好说,但眼下还不是时候。”
应硕神情肃穆,并非不愿奖励李赫,而是和尚供出来的地方很微妙——裘炳公公府上的粪坑旁边!裘炳是英王跟前的红人,哪怕是太监,那也比绝大多数人体面,有资格也有财力在宫外另住,开宗立府。夜已黑了,他带人去粪坑旁边挖人头,挖出来能算秉公执法,可要是没挖出来,那裘炳岂会善罢甘休?
思及此,应硕面色平静,眸光尖利,高声责问:“和尚,你说狄鸿头颅埋在裘炳公公府里粪坑旁边,可是真的?”
“假的!”
和尚睁着大眼睛反驳,再道:“你们也不想想,我一个无名无姓的和尚,怎么可能进得了裘炳公公的府上,还要挖坑埋人的头颅呢?那是我快吓尿了,瞎胡诌的,你们还当真了,哈哈,真是愚不可及,蠢到家了!”
和尚放声大笑,甚至笑到地上打滚。
“什么,你诓我的?你这混帐东西,连鬼也骗,嘴里能不能有句实话?”李赫气急,又抬脚胡乱地蹿和尚。
在和尚滚地乱笑时,月光皎皎,将他的正脸完完全全照了出来。应硕起初见这喝酒吃肉的和尚,觉得像在哪里见过,此时看多了他发癫的样子,忽想起跟钱塘石女案的在逃犯人乾华道人有几分相似!
怪不得重金悬赏也没人提供线索,原来剃掉了头发,烫上了结疤,当了和尚!
此外,乾华道人采石女血炼丹,每次都会有大笔银钱给到赵家,说明准许乾华道人炼丹的幕后主使,非富即贵,甚至可能权势滔天,既富且贵。而裘炳公公,是英王跟前的红人,裘炳出面叫乾华道人炼丹,可能炼制的丹药就是给英王吃,或是长生不老,或是永葆容颜……
而且,刑部四人查完石女案回京,恰好遇上英王回京,他还被邀上船跟英王叙话,当初没多想,现在把这些线索串联起来,英王去杭州府,目的绝不是明面上所说的采买织布机和寻访织布女师傅那么简单!
应硕风姿卓然,冷风撩起直裰,他自岿然不动,咬字清楚地命令道:“除了李赫,所有人押着和尚回衙门,务必把他仔细看好了。任何人要见他,一律推说他染了疫病,不得见客。”
“洒家身强体壮,哪里染疫病了?你看起来是个俊俏的人,咋嘴巴这么毒?你说我得疫病,我祝你全家都……”www.sxynkj.ċöm
未等他说完,李赫将那一头假发攥成圆团,塞进和尚嘴里,“叫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索性给我闭嘴吧!”
满嘴头发丝,吃不进去,吐不出来,气得和尚含糊不清地骂人。奈何他再怎么气势汹汹,却像只被拔了牙的老虎,再怎么嚣张也没人怕了,直接被押上马车,送进刑部大牢。
李赫被单独留下,自知是被重用了,很识趣地问:“应侍郎,您留我作甚?”
“去挖狄鸿的头。”应硕直接挑明。
“虽说我已扮演了一回没头的狄鸿,这真去挖人家的头来,还是怪瘆人的。更何况,挖人头的地方在裘炳府上,又不是什么荒郊野岭或者寻常百姓家,我真怕会被阴阳怪气的太监裘炳给吓死。”李赫把这一番担忧全给讲了出来。
应硕疾呼道:“眼下,我无人可用,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怎么没人?那么多衙役可用,再不济,不还有姜棠么?”李赫嘟哝道。
不提姜棠还好,一提姜棠,应硕更来火,“哪怕姜棠不比你矮,到底她是个姑娘家的,大半夜的挖人头,你一个男人都吓得半死,她还不得做几个月的噩梦?”
“应侍郎说的是,我这就跟您去。”李赫恭恭敬敬地跟在应硕身后,一边走,一边低声嘀咕:“有好事总想着她,这不好的事都得我来,这心眼偏得都快到黄河了。唉,也怪我自己多长了点东西,姿色又不如人呐。”
应硕听了忍俊不禁,终是憋住了笑,轻咳一声,惊动了车夫慌忙搬了矮凳,掀开车帘,请他们上马车。
待应硕率先弯身进了马车,见姜棠提着一盏六角灯,精神奕奕地坐着,一时间半惊半喜,问道:“姜棠,你怎么没跟着衙役们回去?”
“我想着和尚被抓走了,那狄鸿的人头还没找着,你们俩多半是要去找来的,就留下了,兴许能帮得上什么忙呢。”姜棠声音不急不缓地回答道。
李赫笑着打趣:“哟,姜棠,别人都是躲事还来不及,你偏要来找事干,真是非比寻常的女子。正好,待会儿挖人头多了一个帮手,挖起来就快多了。对了,你怕不怕死人?会不会做噩梦?”
若说不怕,那是假话,只是进了刑部,再怎么着也会遇着命案,避不开的,只能自己慢慢练大胆些。
没等姜棠回话,应硕安排道:“姜棠,待会儿我先送你回去。”
“应侍郎,我不怕的。”姜棠不想因着两人私下的关系,影响到公事。
“你不怕,我怕。”
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应硕都坚信自己能面对,就像这一回,明知进了裘炳的裘府,会变得十分棘手,甚至惹怒背后的英王,可为了真相,他必须去找。而姜棠,撇开今天是沐休的日子不说,就是平常要干活的日子,他也不想陷她于危险之中。
李赫觉得此时自己不宜在马车里,应该麻利地找个地方钻进去,免得打搅了两人谈情说爱。可他觉得,一个是铁面无私年少有为的刑部侍郎,另一个小城姑娘才华横溢,比常看的戏本子带劲多了,身子像被钉子钉住,挪不动了。
姜棠并不想因自己留下耽误了公事,便稍作退让,回道:“应侍郎,不如这样,你和李赫要去做什么,你们只管去,我在马车里等你们,多少有点照应,又不会拖累你们。”
“这可真是好极了!”李赫拍手称快。
应硕很希望她能退守后方,她却执意一起共赴磨难,还有什么比携手面对风风雨雨更有意思呢?
李赫忽视两人深情对望,重起话头:“应侍郎,待会儿到了裘府,咱们总不能说是来挖人头的,要不然那死太监定一万个不服,各种拿张做乔。咱们怎么才能蒙混过关,心安理得地挖人头呢?”
这是个好问题,值得三人好好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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