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嚎雨啸间,贞阳的哭泣轻飘而无力。她的纤细十指却用力抠进崖壁的泥土缝间。
春蕊赶上来,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把贞阳的手从崖壁上掰下来。
“殿下,您不看,就不会怕了。”春蕊想到那一地死状诡异的尸体,也是头皮发麻,但见贞阳神色不对,忙出声安慰。
细密而真实的刺痛顺着指尖传至心口,贞阳望眼掌中的红泥,一时恍惚,仿若回到了阿娘去世那天。
那晚,阿娘伏在枕上,大口大口呕血。
她想去擦,却擦了一手红。
粘稠湿冷的红,刺目且不详。
“呕——”贞阳胃部一阵痉挛,她侧过脸,软软弯下腰。
春蕊扶着她,见她俯下身子,猛地呕了一滩血后晕死过去,吓得魂都没了。
“殿下!殿下!”春蕊将贞阳揽住,叫了两声,没得到回应,立刻抖颤着嗓音转头喊陈安,“陈统领!陈统领!殿下晕倒了!陈统领!”
*
河滩边,陈安攥紧刀柄,盯着半个身子泡在河里的人,面露惊疑。
山涧溪水清澈见底,因此更显得他此刻像个血葫芦。
暴雨、流水,都未能将他周身的血水冲刷干净,这是受了多重的伤?
陈安甩甩脸上的水,心中只一个疑问,他怎么在这里?
今日出行,除了常伴的内侍,皇后并未准多少宦官随驾。
随行人员的名单,陈安核查过数次,十分肯定没有这位。
那么,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人能浮在血水中,身上肯定被砍得不成样,可脸倒干净得出奇。
往昔总是半垂的眼皮这次紧紧阖着,遮住了那对黑得离奇的眼珠,瞧着顺眼多了。
“去看看,人活着还是死了。”陈安不想过去,遂吩咐身后部下。
他对汤镜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实在是入宫多年,他一直没摸清过这位的底细。
身世背景,除了家中曾被灭门,并无甚出彩处。
为人秉性,孤僻乖张,不好酒色,不耽于玩乐,也未见如其他阉人般结党营私。
至于武功路数,陈安就更费解了。
汤镜的剑术、拳术都不差,甚至称得上是上乘,可全不像正经路数。
也不像野路子。
只一味的快准狠。sxynkj.ċöm
真交起手来,陈安觉着自己不一定能打过汤镜。
“副统领,人没死,还有口气,”去看过的兵回来,心有余悸道,“不过,是很弱的一口气。”
陈安高喝:“蠢货!人既活着,还不赶紧抬上来!”
士兵喏喏应是,扯了个人作伴,准备下水。
暴雨天气,水面突涨,俩人不情不愿溜着河边去拽卡在水石间的人。
刚碰到衣边,水中人忽缓缓坐了起来。
“做什么?”其人眸色清明,除了神情格外漠然外,哪有半点重伤的虚弱样子。
俩士兵惊得倒跌,蹭上河滩后,结巴道:“副统领命属下抬你上岸。”
“噢,陈安来了。”音色冷冽平静,听不出情绪。
陈安远观着这一幕,直到自己名字被提起,不得不走过去,这才看出汤镜“泡”在水里的位置很巧妙,恰在两座水石之间,轻易是不会被冲走的。
看来自己多此一举了。
“左少监,你还好么?”陈安盯着他肩头胸前洇染开的血迹,咧了咧嘴,“若是刀伤,你还是不要在水中久泡的好。”壹趣妏敩
东厂番子的武器五花八门,但从死状来看,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掏出武器就被扭断了脖子。
而今现场,只有那群神秘黑衣人的尸体旁有刀。
汤镜身上的窄袖骑装沾了水,湿漉漉贴出冷硬的肩膀线条。
他低头,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被落下的雨滴反复击碎,不由皱起眉,冷嘲道:“你倒是来得快。”
陈安闻言,神色尴尬。
在他的护卫下,西山混进了东厂的人,混进了西厂的人,还混进来一批明显是刺客的黑衣人。
他这次想保住脑袋,只怕老天都不答应。
“副统领!找到太子了!还有一个企图谋害太子性命的刺客!”
一队人急急奔来,领头的背上趴着两眼紧闭的小太子,后面还押着个浑身是血的高壮大汉。
陈安精神一振,上前查看过,知道小太子性命无碍,只是摔断了腿,疼昏过去了。
而那大汉——他禁不住笑一声,扭头看向汤镜:“左少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们西厂的汤六吧?”
见小太子安然无恙,汤镜捂着胸口从水中站起来,仍旧一副八风不动的玉人姿致:“咱家派他去护卫太子周全,副统领有意见?”
陈安看他动作僵硬,想必是受了重创,暗道都这副鬼样子了,还要装腔作势。
遂冷笑:“谁知道你派他是护卫还是行刺,来呀,把今儿擅闯西山的贼人绑了,回去交由皇后发落。”
陈安清楚这是他仅剩的机会了。
太子受伤,山里进来这么多闲杂人等,他的罪过简直不言而喻。
偏东厂的人死了,黑衣人也死了,只有汤镜和西厂的人还活着。
他若不把握住,脑袋真不用要了。
刚将人五花大绑缚住,那头传来春蕊惊恐万分的尖叫,陈安才记起还有个弱如春绵的小公主在等着。
他抹一把脸上雨水,大起大落来得太快,也真叫人心烦。
“留下一队清检尸体,一队搜山,看是否有余党,剩下的,跟我回寺复命!”陈安注意到春蕊的叫声响起时,汤镜眼皮动了动,虽很细微,但他谨防着汤镜逃脱,便一直留意着,正看了个分明。
说起来,这人曾和十七公主也有笔糊涂账,好在宫里及时插手,紧急叫了停。
不然,这笔糊涂账就烂下去了。
念着贞阳与世无争的脾性,陈安只想就此把汤镜正法算了。
一个阉人,也敢肖想皇女。
他都不知是该说可悲还是可笑了。
因着这层顾忌,回程路上,陈安特意着人先送贞阳主仆和太子回寺,自己则带着“押解队”在后面隔了一段距离行进。
*
“这是什么话?怎会查不出?只要是个人,他就有爷娘,就有来处,你怎会查不出他们的来历?陈安,你的脑袋在头上待得太舒服了么!”
议事厅的灯火接连亮了数日,长乐带着百通在上首坐镇,伙同诸位相公昼夜不休地审问那日随行的侍卫。
贞阳坐在长乐后面,捧盅枇杷膏慢慢吃着,长乐陡然提声,吓得她手一抖,瓷勺碰壁,发出叮当脆响。
长乐回头瞪眼她,又转回去问:“汤镜呢?还没醒?不是派人去治了么,派的谁?趁早出来说能不能治!”
堂下走出来个扎小辫的清俊青年,跪着问了安,方道:“回殿下,左少监的伤累及心肺,浑身高热难退,眼下须得于温室静养,地牢阴暗潮湿,实不利于养病。”
长乐生气:“本宫留他一命,是为得知其幕后主使,你还想让本宫把他供起来不成!”
“微臣不敢。”青年深深俯下身子谢罪。
“皇姐,既要审,便好好审,人烧得糊里糊涂的,能问出什么?”贞阳在长乐身后,漫不经心开口,“再说,东厂的嫌疑也还没解除,你就这么把他当犯人关着,岂不寒了西厂的心。百掌印曾说,西厂于搜集情报一事,最是擅长,是不是?何不把查黑衣人身份的事,交予西厂去做,术业有专攻,总不会做差了。”
她精神不好,一张瓷白巴掌脸低下去,倒平添几分慵懒的媚态。
百通被点了名,觑眼贞阳侧脸,乐呵呵道:“十七殿下说的是,这刺探情报,西厂若说第二,恐没人敢说第一。”
长乐连耗了几天,脑子里除了骂人的话,就转不动了。
此时听贞阳说的蛮有道理,想同意,但还是下意识驳道:“西厂的嫌疑还没洗清,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包庇自己人。”
“那就叫上东厂一道查,”贞阳把枇杷膏交给春蕊,擦擦嘴,“他们两家若想洗清嫌疑,就总得给个结果出来。”
“就这么办吧。”长乐拍板定下,传令下去,松口气起身回去补眠。
走出政事堂,晚风徐徐送香来,天边堆着温柔的紫云。
贞阳打发春蕊回去取披风,独自顺廊慢行。
下阶时,阶边立着的青年凑近行礼:“殿下,臣替景业谢过您。”
青年的小辫直直戳在他肩头,贞阳看得好笑。
“原太医,你会治好他,对吧?”她轻声问。
“是,”原青语气坚定,“臣保证。”
“那就好,”贞阳低语,“那就好。”
原青知道这第二遍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那天晕倒后再醒来,就变了天地。
太子摔断了腿,再也无法站立,而汤镜和汤六被当作刺客,关进了大理寺的地牢。
皇后要严查太子身边人,严禁宫人议论此事。
春蕊夏芳无法告诉贞阳太多外间事。
她躺在床上,越病越急,越急越病。
幸亏原青托家中关系,入宫复了职,才能借看诊把他的情况说给她听。
贞阳折了枝褪去残红的杏花往回走,叹气,和亲之日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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