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是夜里发动的。
早先潜入城中的内应在各个坊市间放火引起骚乱,羽林军分头赶往救援。
大批叛军趁机逼近皇宫,杀入宫室中抢掠搜夺。
太子被百通拽着逃命的路上,眼见血光与火光交织着逼近,早吓得肝胆俱裂,行动全凭本能,脑里实则已经空白一片。
此时兜头被热血一浇,人倒回了魂。
他颤巍巍站起来,望着殿门口的身影,惊喜奔过去:“掌印!”
迈脚前,他斜了瘫坐在地上的百通一眼,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脱了险,百通发软的四肢登时发起疼,但平白受了太子这记眼刀,再一看殿门处顶天立着的人,他心里腾地冒起了火。
小崽子,也不看是谁把你从叛军刀下抢来这殿中藏着的。
他隔着眼前往下滴落的殷红血珠,死死盯着殿门口。
汤镜,为什么偏偏又是你,为什么你还能活着回来。
“掌印!”太子脚下打滑,在殿门口摔了个大马趴。
他却没急着爬起来,反而仰起头问:“掌印,你带回援兵了么?他们在宫里到处杀人,好几次险些砍伤本宫,本宫害怕,本宫不想死……”
贞阳吐完,擦了擦嘴,又看见摔倒在地的小小少年朝汤镜伸出手,哭得好不可怜。
而汤镜俯下身子,将少年扶起来,没有安慰他,只平声道:“益州刺史鲁约率领麾下正在捉拿四处作乱的叛军,殿下可放宽心。”
她抚着胸口愣在原地,觉得这样的汤镜很新奇,也很陌生。
汤九说他被太子罚去外面随军平乱,她还以为太子很讨厌他,想让他死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
她更以为,他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汤……”
“长善公主?”
又没喊出口,贞阳不太高兴地抿了抿嘴。
殿里一瘸一拐走出个满面血污的绯衣太监,背上还趴着一个鬓发散乱的锦衣女子。
她微微拧起眉毛,她不记得自己认识除了汤镜、汤六和汤九之外的太监了呀。
“长善皇姐?”太子不悦地回望百通一眼,“你在说什么胡话?长善皇姐三天前就嫁走了。现在她的车驾想来已经出了京畿了。”
“她就好了,早早离了宫,”太子狠狠蹭着脸上的血痕,“不必经受这一遭惊吓。”
百通靠着殿门,装作没看见汤镜落在自己身上的冰冷视线,继续说道:“可她确是长善公主,奴才和长乐殿下见过的。殿下,您说是不是?”
“那张脸,确是长善没错……”他背后的长乐有气无力地看了看贞阳的脸,后知后觉震怒起来。
她从百通身上风风火火跳下地,大声问道:“你不是早就走了?你既然在此,那前些天上翟车的是谁?”
最后一句她是看着贞阳问的。若不是脚被吓软了,她恐怕早已冲过去戳上贞阳的脑门了。
贞阳攥着袄衣的袖口,被问得哑口无言。
主要是这个情况,她该怎么说明?
现场熟人有限,她下意识去看汤镜,可离得远,只能看见他冷淡的侧脸。
是了,这事与他无关,看他有什么用。
没办法,贞阳只好老老实实向盛怒的锦衣少女解释:“我那天吃了两口侍女递来的豆沙羹,就晕了,再醒来,人就在离苑……”
“呵。”
贞阳听了汤镜这一声淡笑,脸颊蓦地不受控制地发起烧,声音也越来越小。
如此一讲出来,她自己也觉得蠢。
“够了!”长乐这一晚又是惊又是怕,早窝着火了,此刻死里逃生,知道援兵来了,心总算定下来。
可长善闹的这一出,让她又开始气不顺:“你知不知道此事后果有多严重?康甫年满心以为娶了位公主回去,结果呢?”
她逼问贞阳:“那日行礼登车的是谁?是哪个宫的侍女给你端的膳食?”
这门婚事是为了跟康家结亲,而不是结仇。
瞧瞧今晚宫里这场祸事,她可不希望岭南也乱了。
“我……”贞阳顿住,不知道该不该供出杨绿袇。
杨绿袇毕竟是薛贵妃的人。
薛贵妃对她和阿娘不错,她不想给薛贵妃惹麻烦。
再说,事情闹大了,阿娘就会知道。
她不敢想阿娘知道自己没能成功出嫁后的反应。
“你什么你?你莫非连谁给你下的药都不知道?你……”
“殿下,如今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咱们应先去与鲁大人汇合。”贞阳的长睫不安地眨动,嘴也瘪起来,显然是难受得很了。汤镜瞥见,适时出声打断了长乐的质问。
天边还有火光,但嘶吼和哀嚎已经消弱许多。
宫道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宫人尸体,血的味道混着烧焦的味道在空中肆意蔓延。
地狱般的景象让人毛骨悚然,太子缩在长乐怀里哭哭啼啼,长乐咬紧嘴唇,紧紧贴着百通前行。
贞阳也害怕。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死人。
他们不是被人砍了脖子,就是一箭穿了心,死状跟冷宫那个被凌.辱而亡的娘娘是完全不一样的惨烈。
她不敢看,低着头,视线落在前面小太子的脚后跟,随着他的行动小心挪步。
汤九在前面开路,汤镜在末尾断后。
贞阳刚好走在汤镜前面。她能在地上看到他的影子。
影子随着主人走动而不停拉长变短,但不管如何变幻,它一直罩在她身上。
这一发现让她的脚步稍微轻松了一些。
她放下紧紧交握在胸前的手,稍微抬起了一点脑袋。
忽然,掌心一凉,似被蛇信子舔了一口。
贞阳吓得甩了甩手,却被“蛇信子”分出五指缠住,动弹不得。
她觉出不对,扭头去看,正对上汤镜看过来的戏谑笑眼。
前面还有那么多人在,他怎么敢这样?
贞阳使劲抽手,张嘴冲他做口型:“放手。”
谁知他看见,握得更紧了。
冰凉修长的五指顺势插进她的指缝,与她掌心贴合,示威似的。贞阳气结。
她手心的热度顺着手指传至四肢百骸,汤镜惬意地用拇指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
“你快放开!”贞阳被他弄得发痒,不由瞪起眼睛。
这个人,真不要脸皮。
她没忍住,低喝出声。
前方长乐抱着太子疲倦地回头:“长善,你怎么了?”
贞阳的手还在汤镜掌中,窘得险些头顶冒烟。
身边的罪魁祸首却自自然然揽上她的肩,答复长乐道:“小殿下被脚下尸体绊倒,崴了脚。又不要人扶,正闹别扭呢。”
这完全是小事,长乐转回脑袋,厌恶道:“长善,别把你在离苑里染的小家子气拿出来。奴才伺候主子,天经地义,别说扶了,就是你要他跪着驮你,他也得跪。”
她不喜欢貌美的长善,更不喜欢阴沉沉看不透的汤镜。
百通听了长乐的话,胸中浊气一扫而空,人也来了精神。
看来甭管汤镜这次立多大功,长乐对他的态度也不会变。
太子却不高兴了:“掌印怎么能是普通奴才,他今晚救驾有功,本宫要重重封赏他的!”
百通眼皮一跳,幸好长乐及时呵斥了太子:“鲁约才是真正救驾的人,你要封赏也是封他!”
他们毫不避讳地发表着意见。
而意见本人垂着眼帘,沉默着,神色淡淡,一点反应都没有。
贞阳听着长乐的冷言冷语,侧头看一眼汤镜平静的脸,竟破天荒地没有因为他吃瘪而高兴。
她没看见他射杀殿内两个乱兵的情景,但她从太子和那个小太监脸上的血迹推测,当时那俩乱兵一定离太子很近。sxynkj.ċöm
他站在门口,朝着昏暗的殿内连射两箭,每一箭都是一击毙命。
这用脚想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一时安静下来,任汤镜牵着自己。
汤镜侧目,见她密匝匝的浓睫落着,神情好似不高兴,挑了挑眉。
*
鲁约带兵援助禁军统领柳风将在宫中作乱的叛军尽数剿杀,继而马不停蹄赶往后宫,按照约定与汤镜汇合。
在见着汤镜一行人后,他脸先一沉,等看见人群中穿着蟒袍的小太子,他的脸更是直接黑了个彻底。
柳风领兵随后迎上来,跪下朗声表忠心,就差没抱着小太子的腿嘘寒问暖了。
鲁约没眼看,又不愿意对着一个小娃娃低头,便抱着拳头一躬身敷衍了过去。
所幸小太子死里逃生,又累又渴,且满身血污,见到熟悉的柳风,一心喊着要回宫,根本没搭理这个大肚子的长胡子武将。
长乐看太子开始哭闹,恨铁不成钢地抓住他的肩膀制止。
但她累得虚脱,强撑精神问候过两句,便也喊人送她和太子回去。
离开之前,她倒还记着喊贞阳:“长善,你还不跟上?想跟这些男人呆在一起?”
这就不像个姐姐说的话了。
不过,贞阳想着,好歹没有忘了自己。
“去吧,”汤镜松开贞阳的手,对她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我会叫人送安神汤过去,喝了好好睡一觉。”
语气熟稔,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贞阳手上一空,再抬头,汤镜已经走向了那个大胡子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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