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袁野清却刚从都察院出来不久。
郑京的事算是彻底了结了,陛下亲下圣旨,郑京被定以凌迟之刑,于明日午时处刑,其子女父母也全都被处以流刑,刚才他已经下了文书,把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全都重新书写了一遍后一并交给了刑部,之后这件事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马车叮铃叮铃往袁家的方向赶。
夏日天热,夜里稍好一些,但袁野清还是把侧窗悬落的车帘都卷了起来,抬头,能见漫天星河悬挂于头顶苍穹之处,星罗棋布,预示着明日将是一个好天气。
扫见那大片星河,袁野清疲惫的脸上终于展露了一个笑容。
他这些时日没少为郑京一案奔波,奔波忙碌是一回事,头顶高悬的压力也足够重,郑京头上冠了一个郑姓,他做起这件事就诸有不便,就连他的顶头上司都御史也曾委婉地对他表示过不要做的太绝,怕他真的得罪了郑家,日后在官场行事诸有不便。
他自然知晓处置郑京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患。
可他入朝为官就是为报这一身凌云志,他坐在这个位置,若也与其他人一样,那让那些来求助他的人该如何信这个朝廷,信天下公道?
还好。
如今事情已了。
他对李家寡妇和李淑以及那些曾被郑京欺辱过的人也总算是有个交代了。
袁野清心下稍定,目光却未从外面收回。
只是从那漫天星河移到了车道两旁的人间烟火气上,戌时刚过,路上已经没多少行人了,除了两边高楼酒肆隐隐还能传来一些歌舞乐声,就连两边的小贩也已经开始在收拾东西一副准备要回家的样子。
袁野清十分喜欢看这样的烟火景象,待看到一家眼熟的馄饨摊,他忽然道:“停车。”
“吁——”
马车应声停下,长随路青在外询问:“大人,怎么了?”
袁野清说:“我下车买碗馄饨。”
路青只当他夜里没吃饱,忙道:“属下去吧。”
“不必,我亲自去,正好也起来活动活动。”
他今日开始为郑京一案走动,后来又进宫见了陛下,好不容易出宫回都察院写完文书去刑部时又被纪老大人拉住,让他一起探讨西山一案,这一日可以算是十分疲惫了,免得这样回去让蕴娘瞧见又惹她难受,他还是起来活动活动,也正好给她带一份爱吃的馄饨。
袁野清说着挑起车帘,路青已走下马车替他拿了脚踏放置在地上,袁野清便扶着马车踩着脚踏走了下去,他没让路青跟随,独自一人往那家正准备收摊的馄饨摊走去。
“老丈,还能要一碗馄饨吗?”他问馄饨摊的主人。
“不卖了不卖了,去别家看去吧。”老丈着急回家呢,头也不回道,手上也利索地收拾着东西,直到余光看见一抹绯色,还有一块仙鹤补子,他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一看,惊道:“袁大人!”
“哎呦,您又这么晚啊,快坐快坐。”
刚才还急着回家的老丈连忙拿下搭在肩膀上的一块白布,然后走到一旁扫了扫椅子上的灰尘,扭头冲袁野清说道:“您先坐,我这就给您下馄饨去。”
袁野清没立刻坐,而是好脾气地问:“不打扰您回去吧?”
“急啥啊,回去也是跟我家老婆子吵架。”老丈笑笑,手脚已经很快的从车子里面拿出一只竹扁,上面还有几十个馄饨,他本来是打算拿回去跟他家老婆子一起吃的,若换作别人,这生意他自然懒得做,不过袁野清不一样。
这可是他们的袁青天!
他笑看着袁野清问道:“还是两碗?”
“是,有劳老丈了。”袁野清已经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老丈知道这另一碗是给谁的,不由笑道:“您跟夫人的感情真好。”
袁野清听到这话,清朗而儒雅的眉眼顺势又变得柔和了许多,他并未多提,听老丈在一旁絮絮叨叨说着话,大多是一些坊间的传闻还有百姓们的猜测,有问寡妇案如何了,那定州知县能不能伏法,也有问西山那些荒尸是不是郑家那小子干的?
袁野清挑拣着能回的回了。
话落几句,他忽然扫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竟是与他同个官衙的马泽,又见他一身黑衣劲服,快骑离开,显然没有看到他。壹趣妏敩
袁野清虽不喜此人,但同属一个衙门,当初马泽成婚的时候,他也曾去马家赴过宴。自然知道马泽的府邸并不在这个方向,看着马泽离去的方向,袁野清面露沉吟,未过一瞬,他忽然喊道:“路青。”
“大人。”
路青连忙过来。
“去看看他去了哪里。”袁野清低声吩咐。
路青从来不会多问他的决定,闻言也只是颔首离开,只是他今日并未骑马,要再把马匹从马车上解下又耽误时间,很快就跟丢了马泽。
看着路青大汗淋漓跑回来,袁野清询问:“如何?”
路青抹完额头上的汗后看着袁野清惭愧道:“属下无用,到白井巷的时候还是把人给跟丢了。”
意料之中的事。
袁野清也未多说,见他气喘吁吁,便说:“坐下喝口茶吧。”见路青答应着坐在一旁,他继续垂眸沉吟。
白井巷不过是寻常百姓所住的地方,倒也听过那处有些暗房做一些皮肉生意,但马泽这人爱财爱权,但女人这块,倒是没怎么见他动过心,何况他如今这门妻子的家世并不低,恐怕也不会纵容马泽在外面胡作非为。
若是寻常人,夜里瞧见同僚,顶多诧异一下,却不会多想。可袁野清行事向来喜欢多思,他问路青:“今日都察院派去户部的是不是马大人?”
路青刚喝完一口茶,听人询问,忙道:“是,他是头一班。”
袁野清敛眸不语,手指却轻轻敲起底下沟壑纵横的桌面,忽然,他想到什么,瞳孔猛地微缩站了起来。
“不好!”
“大人,怎么了?”路青被他吓了一跳,也连忙放下手里的茶盏跟着站了起来。
袁野清却未语,他抿着唇看着马泽离开的方向,恰在此时,他又听到了一阵马蹄之声。夜里安静,所有的声音都会被放大,从马蹄声都能感觉出这是一匹上好的宝马,他似有所察,循声看去,果然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看着坐在马背上身穿黑衣劲服的男人,他忽然喊道:“国公爷!”
“吁——”
徐冲听到声音立刻勒住马,他还以为是谁,待转头扫见袁野清那张脸,他顿时跟吃了死苍蝇似的暗骂一句晦气,没有理会袁野清,他轻踢马肚刚想继续催马离开,可袁野清却已经朝他走了过来。
“国公爷请留步。”近前后,袁野清先跟徐冲行了一礼,而后便压低声音继续跟徐冲说道,“国公爷,下官有事与您说。”
“我跟你没话说,”徐冲懒得听他废话,周正英武的脸上满是不耐烦,他手握马鞭朝人虚指,“让开!”
袁野清不曾退让,依旧站在马匹前。
这还是头一回,徐冲脸色难看,要不是看在袁野清的确还算是个东西,跟那些只知道叽叽歪歪的文官不同,他手里的鞭子估计早就要往人身上甩去了。他冷眼看他,过后,直接握着缰绳让胯下赤虎往旁边让,不打算在这种地方跟袁野清计较。
然他退让一步,袁野清却逼近一步,愣是把他面前的路给挡了。
徐冲本就不是多好脾气的人,刚才已是诸多忍让,此刻见袁野清得寸进尺,他自是彻底沉下脸,“袁野清,你是不是真当本公不敢对你做什么?滚开!”
袁野清没滚,反而看着徐冲说道:“今日陛下与下官说起国公爷。”眼见徐冲一愣,他又继续说道,“陛下对下官说国公爷赤胆忠心,是良友亦是猛将。”
这话若是放在从前,徐冲自然不会有任何质疑,保不准还会觉得理当如此,然如今情形,他只觉得讥讽。
良友猛将还不是抵不过他心里的猜忌?
不过这些话,徐冲不会和任何人说,更不会对袁野清说,沉默半天,他方才看着袁野清开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袁野清忙说:“今日都察院有一官员去户部守着郑大人,先前下官忽然见他策马往白井巷的方向去了。”
这绕来绕去的,徐冲听得直皱眉,不耐烦道:“你直接说,喊住我做什么?”
袁野清心下无奈,只能言简意赅:“下官想请国公爷帮个忙。”
见徐冲仍旧高坐于马背上,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他又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说道:“从白井巷离开就是郑家所在的昌邑巷,下官担心这人是去郑家通风报信的,”见徐冲皱眉,他又说,“下官想请国公爷这阵子看着点郑家,微臣担心郑家之后怕是要动手。”
今日徐冲虽不在城中,但西山一案,他也已有耳闻,也知道这事跟郑家有着莫大干系,郑家若动手,只可能是杀人灭口。
他心下一沉。
但扫见面前袁野清的脸续又冷声:“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事情闹得这么大,你们三司都出马了,难不成还缺人手?”
袁野清说:“如今事情还未有确凿的证据,下官也是怕打草惊蛇。”
徐冲看着他不语。
沉默半晌,他方才开口:“让开。”
袁野清看着他,这次在徐冲的注视下让开了,没有再多言。
徐冲也没说什么,正要催马离开,卖馄饨的老丈忽然包着两碗馄饨走了过来:“大人,馄饨好了。”
香气迎风扑到徐冲的鼻尖,徐冲低头,便见那竹篮里面放着两碗盖了碗盖的馄饨,想到什么,他脸色霎时一沉,眼不见心不烦,徐冲扬起马鞭策马离开。
他走后,路青接过老丈手里的竹篮又给了钱,等老丈离开,他轻声与身边穿着绯衣公服的男人说道:“国公爷好似生气了。”
袁野清看着徐冲离开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他未多说,收回视线往马车走:“走吧。”
路青却仍有些担心,跟在袁野清的身后说道:“国公爷真的会帮忙吗?要不还是属下……”
袁野清边走边说:“你们的人手不够,去了也只会打草惊蛇。”不等路青再说什么,袁野清忽然停步看着徐冲离开的方向轻轻说了一句,“会。”
“什么?”
路青陡然没有反应过来。
“他会帮忙,”袁野清仍目视着前方,“因为他是诚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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