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妈妈听到这一句,先是一怔,继而想到什么,忽而看着云葭蹙眉,就连声音也情不自禁低了下去:“您都知道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并不算好看。
可云葭听她这样说,神色却更为震动,她从罗妈妈的怀里坐直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是不敢置信一般看着她,红唇嗫嚅了好几下,方才吐出一句在唇齿之间碾磨翻滚了许多遍的话:“妈妈,你……早就知道了?”
这是云葭从未想到过的事。
她一直以为罗妈妈是不知情的,可如今听罗妈妈这番话,倒像是早就知情。
云葭的大脑忽然变得一片空白起来,舌头也仿佛失去了它原本的作用,变得呐呐不知所言了。
罗妈妈并未立刻回答云葭的话,她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身边的云葭,待瞧见她一脸怔愕的神情时方才无声叹了口气。
轻轻握住云葭柔软细腻的手,罗妈妈低声道:“让您知道这样腌臜的事,实在是……老奴的不是。”
最早知晓林大河做出这样的事时,罗妈妈都没有像此刻那么生气。
她并不为林大河的背叛而感到难过伤心,只是觉得恶心,可如今却因为他让自己的姑娘知晓这些事而生气动怒。
“妈妈。”
云葭回过神,她的脸上还写满了不敢置信,显然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之中彻底回过神来,“你……”
你之后的话却吐不出来。
罗妈妈知道她想问什么,若论本心,她实在不想让姑娘知道这样腌臜的事情,她的姑娘是钟灵毓秀,凝聚了天地灵气的人儿,怎么能让她知晓这样恶心的事?但显然,如今已不是她不说,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了。
与其让她再去细查,知道更多的恶心事,还不如由她亲自来说与她听。
罗妈妈想清楚了,便也没再隐瞒:“我去岁回家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看着姑娘因为震惊而睁得极大的瞳仁,罗妈妈无奈扯唇:“老奴让您失望了吧。”
云葭不知该如何诉说自己的心情,但还是握着罗妈妈苍老粗糙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罗妈妈看她摇头,心中总归有稍许安慰,那股子不堪的情绪也少了些许。她仍握着云葭的手,缓慢与她说道:“我跟林大河虽然做了快二十年的夫妻,但感情一直就那样,自然,这里面也有我的问题。”
“或许说,我的问题要更大一些。”
“我……很早的时候就不肯让他碰我了。”
跟一个晚辈,还是自己最为亲近的姑娘说起自己这样的私密事,对罗妈妈而言是十分尴尬的,所以她也只是匆匆带过,“也提出过跟他和离,想着让他再娶一个,但他不肯,我对他心中有愧,他既然不同意,我也不好再坚持。”
“那年知道他有别的女人……”
罗妈妈说到这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自嘲了一声,“女人的感觉有时候就是那么敏锐,即便林大河掩饰得再好,但我还是从家里的布置和他的习惯上面窥探出了一点蛛丝马迹。”
“至于怎么知道是方蓉的,这其实也不难,村子里就那么些户人家,有心去查总能查到的。”
“那您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跟林大河分开?”云葭蹙着柳眉,实在不解,如果说罗妈妈对林大河有情倒还能理解,可为什么罗妈妈明明不喜欢林大河,也早早想过与林大河和离,那时候却选择了装聋作哑。sxynkj.ċöm
罗妈妈闻言轻笑,只是这一抹笑声难免有些自嘲:“老奴想过的,发现事情的当日,就想过跟林大河翻脸了。但也不知怎得,临了却开始反悔了。”
“可能是年纪大了吧。”
“年轻的时候,这也不怕那也不怕,什么都无所谓,仗着与村子里其他女人不同,觉得就算和离被人另眼相待也无所谓,甚至还觉得自己这样才是与她们不同的,才是没被这个吃人的社会给教化。可人老了,那些不好的臭毛病就全都出来了,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又怕被外人知晓丢了脸面,也怕我那双儿女因为我跟林大河的缘故而遭人议论。”
“我已经够对不起他们了。”
“从前没怎么好好照料他们,也没这个资格要求他们对我孝顺,但总归他们是我肚子里生下来的,我也不能因为他们不孝而如何,总得为他们考虑一番。”
“想着反正我跟林大河的感情也就那样了,他要是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我也就随他去了,反正我一年也回不了几次,跟他也见不了几次面。”
只是罗妈妈没想到这件事会让姑娘知晓,这是她不想也不愿看见的。
云葭这会终于听明白了。
这的确让她感到有些惊讶,在她的眼中,她的乳娘一直都是极有傲骨之人,她的风骨和脸面都不会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她一直以为罗妈妈对这件事不知情的。
没想到……
但似乎好似也不是无法理解,只要是人就都有自己的弱点。
前世她嫁给裴有卿被陈氏百般磋磨的时候,阿爹和阿琅不也劝过她让她和离?但她那会不也没同意?或许是怕他们担心,又或许她不想让人笑话,总之那会的她也与罗妈妈一样,或许她比罗妈妈还不如。
罗妈妈是不在乎这一份感情,所以也无所谓如何。
而她是想着咬咬牙,挺一挺,日子总会变好的,用一种无用到只能自我安慰的法子来安慰着自己。
但即使明白,她也不愿让罗妈妈继续这样下去,或许可以说,正是因为她曾经经历过,方才不愿也不舍让罗妈妈继续沉溺于这样的事情之中。
不值得。
不值得为了那点东西和这样的男人纠缠一生。
更何况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林大河既然能让罗妈妈发现,总有一日也会被其余人发现的。
到那个时候,罗妈妈所担心的事还是会发生,与其如此,还不如趁现在还无人发现的时候,跟这件事做了结。
“妈妈。”
云葭握着罗妈妈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沉声与她说道:“和林大河分开吧,他不值得你为他继续耽误下去。”
不等罗妈妈开口,云葭便再接再厉,继续说道:“乡里就那么一点大,你能真的保证林大河能一辈子不让人发现吗?就算他能,那那个姓方的寡妇呢?她肯就这样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跟林大河私下来往吗?”
云葭可没忘记罗妈妈死后,那个姓方的女人是怎么在林家在罗妈妈的面前耀武扬威的。
看她当时对林家的熟悉程度,恐怕早就登门入室了,那几匹喂不饱的豺狼,才不会真的做乖顺的犬猫。
他们只会想方设法地吸附在罗妈妈的身上,吸尽她的血肉,用她最在乎的东西牵绊她威胁她。
罗妈妈面露难色,但眼中所呈现的犹豫和挣扎显然是已经有些被云葭说动了。
“可是东儿和慈儿……”
知道罗妈妈心中还是在乎自己这一双儿女的,怕他们知晓这件事伤心难过,云葭目光复杂,实在不忍与她说这两人或许根本不会伤心,这两个被林大河一手带大的人,身上几乎找不见属于罗妈妈的一点优点。
他们贪婪、自私、只为自己的利益奔走。
甚至在前世明知方蓉与林大河勾搭在一起,也任其发展,从来没有为罗妈妈考虑过一分。
他们只会在乎自己日后还能不能从罗妈妈的身上讨到便宜和好处,还能不能借她的身份继续在这个燕京城中立足。
“交给我,我来处理。”
无论是林大河还是罗妈妈的这双儿女,她都会好好处理,她会让林大河不得不写下和离书,也会让林东和林慈乖乖听话。
见罗妈妈面上还有挣扎和迟疑,云葭握着她的手说道:“妈妈,你总不想自己死后还要跟林大河那样的男人合葬在一个墓吧?”
罗妈妈听到这话,脸色唰得一下再一次变了,就连放在身边的手也无意识地轻轻抖动了几下,只是这回她的面上却再无犹豫。
她看着云葭,迎着她关切的视线,终于还是咬牙松了口:“我听您的。”
云葭终于莞尔一笑。
她笑着抱住身边这位已经不再高大年轻的妇人,就跟以往她每次抱住她时一样:“妈妈放心,以后我会好好孝顺您的,不仅是我,还有阿琅,我们都会好好孝顺您,所以您什么都不用担心。”
话音刚落。
一直侯在外面的惊云也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还有我!”
“罗妈妈,我爹娘把我发卖之后我就没爹娘了,这么多年,您待我就如亲娘一般,您若不介意,我日后就给您当女儿,给您养老送终!”
罗妈妈看了看身边的云葭,又看了看对面的惊云,看着两人脸上同样的关切,到底没忍住掉下眼泪。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泪却是带着笑的,心里的那点彷徨也彻底消失不见了。
云葭看她落泪也情不自禁滚下几滴眼泪,但脸上同样挂着笑。
……
这件事云葭说接管,便没让罗妈妈再沾手。
倒是罗妈妈那日走前最后迟疑着跟云葭提了一句:“姑娘,我那双儿女跟林大河一样,您……倘若他们有冒犯您,或是异想天开想仗着您的名声做什么的,您也不必对他们心慈手软。”
罗妈妈一直都觉得林东、林慈对她不孝是她应得的,就像此刻,亲疏远近,她心里最在乎的还是她的姑娘。
云葭自然不会让那双兄妹仗着她的名声做什么,对付这样的人,就该蛇打七寸,让他们知道厉害才是。
不过听罗妈妈这样说,云葭的心里还是十分熨帖。
她笑着应了好,见罗妈妈面露疲态便让惊云先送她回去歇息了。
等她走后。
云葭便让和恩去喊来岑风。
岑风来得很快。
铺子的工程早就结束了,如今就是在通风散味道,等到吉时再开,听姑娘传唤,他自是不敢怠慢,连忙就过来了。
云葭等他请完安便同他吩咐道:“有三件事,要交给你去做。”
姑娘吩咐的事都不是什么小事,虽然惊讶姑娘这下竟有三件事要吩咐,但岑风还是没有半点犹豫和懒怠,当即就道:“姑娘请说。”
“头一件,你跟贵顺去一趟西河村,想法子找到林大河跟一个方姓寡妇苟且的证据,这事贵顺知道,具体怎么做,你们两个自行商量。”
“我只有两个要求。”
“一,让林大河心甘情愿签下和离书,放罗妈妈离开;二,这事不可声张,让那两个人闭紧嘴巴,不可透露出一丝对罗妈妈不利的言论,若让我知晓有什么不利罗妈妈的言论,我便找你二人开罪。”
刚听姑娘说起林大河的时候,岑风就有些愣住了。
他印象中罗妈妈的丈夫就是叫这个名字,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直到听到后面……
“听明白了没?”
听姑娘询问,岑风即便满脑子混沌思想,还是立刻敛神应道:“听明白了,姑娘放心,属下一定办好这件差事!”
岑风做事向来妥帖,云葭对他向来十分放心。
便又说起另两件。
“还有两件事,一件,你派人画下林东的画像,分发给燕京城中所有赌坊,明面上、暗面上的都发一份,日后谁敢再放林东进去赌钱,那就是跟我、跟诚国公府作对。”
她这么做也算是彻底把林东想赌钱的事给堵死了。
“还有一件事,给林东和林慈两兄妹递一封口信,就说罗妈妈想认惊云做干女儿,这事你等拿到林大河的和离书再去做,让他们知晓日后谁会给罗妈妈养老,也让他们认清楚自己的身份现状,明白他们以后该听谁的话。”壹趣妏敩
云葭要吩咐的就是这么几件事。
岑风一一应下,待见姑娘没有别的吩咐便先行告退了。
目送岑风离开。
连着吩咐一通的云葭也倍感疲倦了。
她靠在身后的引枕上,身上的紫色薄衫随风吹着,如水波晃荡,而她望着窗外的风景,芭蕉叶绿、云卷云舒,她竟有些想裴郁了。
……
裴郁知道罗妈妈这件事已是三天之后了。
明日便是书院放假的日子,才到清风斋放学的时间,他就迫不及待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前面先生还没走。
身边几位同窗瞧见裴郁这个阵仗都颇有些吃惊,嘴里也纷纷跟着轻声问道:“裴兄,你今日怎么这么迅速,以往你可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其余人也跟着说道:“可不是,每日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搞得在下压力倍增,只能夙夜梦寐,努力和裴兄一起,免得之后考试排名我又落下裴兄太多。”
自裴郁来书院也有几个月的时间了。
他虽寡言不多话,看着有些孤高疏远,但其实真的与他相处起来便会发觉他其实挺好说话的,虽然年纪最小,但在读书一道颇有自己的见解,尤其是算科一门,赶超了清风斋所有人,许多时候他们还没算出一个开头,他就已经把结果都已经算出来了。
书院几次考试。
头一回的时候,他还不算多出色,但如今,几乎门门都位列前茅,别说书院的先生看重他,就连他们对他也是既妒又羡。
但也知晓他有这样的成绩全赖自己的努力,因此还是敬服更多一些。
每天都是披星戴月回去,翌日,却比谁都起得要早,夏日最容易令人昏睡的午后,他们这些老学子也多有扛不住的,偏他从来都是腰背端直,让人不叹服都不行。
本以为这次他又是要留在书院努力备考,万没想到这才下学,先生都还没走,他就已经收拾完东西准备离开了。
“今日要回家。”
裴郁已收拾完东西,说完也就不想久待,匆匆与周遭同窗们一拱手就准备告辞离开了。
走到前列的时候。
见算科的陈先生也惊讶地看向他,他也面不改色,与其长作一揖便转身离开了。
众人见他恨不得插翅而飞匆匆离开的样子,还是觉得稀奇,太稀奇。
“诶,说起来……”
有人忽然询问:“先前裴兄说回家,是回哪个?”
同窗几个月,他们如今也已然知晓裴郁的身份,正是信国公之子,曾经他们的同窗裴有卿的堂弟。
自然。
他们同样知晓他与裴家关系不好,如今住在诚国公府,那位徐小少爷的家里,和徐小少爷还有那位赵少爷的关系都不错。
一时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一人忽然说道:“我赌是徐家,那日我可瞧见明成县主来见裴兄了,别说,裴兄平日看着冷冰冰的,对那位明成县主却颇为乖巧,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没想到,原来裴兄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可其余人听到这话,哪还顾得上裴郁的不同,只顾着询问:“什么?明成县主来过了?何时?芳若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样好的机会,你竟不知与我们分享,也好让我们可以一瞻县主的风华啊!”
“就是就是,芳若,你这样可实在是太不好了。”
那位叫芳若的学子无奈:“我也是偶然碰见,事后询问才知晓那是明成县主,哪有时间去告知你们?”
“那你快与我们说说,那位明成县主长什么样?”众人盘问。
“其实那日我也未曾怎么看清,不过——”
“不过什么?”有人追问。
张芳若沉吟道:“若用白玉蟾的诗句来形容,那便是'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人间桃李花',世间少有。”
女子衣服的颜色犹如天上的彩霞,绝非人间桃李花的颜色,这样的形容让众人仿佛与朦朦胧处窥见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子。
一时众人皆如痴如醉,甚至有人道:“每年春闱都有人榜下捉婿,也不知这位明成县主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想法?”
“我看陈兄是疯魔了,明成县主这样的女子,岂会榜下捉婿?即便她真的要榜下捉婿,那看得也都是会元郎,哪有我们的机会?”
众人本也是玩笑一句,并未当真,很快众人又说起这次科举谁更有望得到第一。
“我认为是裴世子,裴世子的才学毋庸置疑,这次又得以去临安苦修进学,集两地之成,恐怕早非我等能比。”
自然也有人不承认的。
“王兄把裴世子说得神乎其神,可我那日见裴世子离开失魂落魄的,谁知晓他如何?”
“那孙兄你说我们清风斋中谁能比得过裴世子?”
那人被问得神色一僵,一时竟也有些答不上来,但忽然扫见那空了的书桌,立刻又梗着脖子说道:“我倒是觉得裴兄可以!”
“裴兄虽然年弱,但他的进步之快,谁都能瞧见,这离秋闱还有一段时间,以裴兄这个速度和心性,拿第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众人一听这话,先是觉得一怔,显然都没往裴郁那边想过,但仔细回想裴郁这几个月的进步速度,还真有些不好说……
……
裴郁却不知这些身后事。
他自出了清风斋便大步往外走去,小顺子早就在外候着了,看到裴郁过来就笑着跑过来喊他:“少爷!”
“嗯。”
裴郁随意点头,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他,又看了一眼墨云,而后又朝旁边看去:“徐琅呢?”
小顺子答:“徐公子还没出来呢。”
裴郁听他这么说也未多想,只当是自己走太快了,便于一旁候着,他一身蓝白重衫负手立于书院门前颇为惹眼,也亏得这里并无女子,若不然恐怕又得有不少人围观。
未想等了许久也未等到徐琅出来。
裴郁蹙眉,以他对徐琅的了解,他绝对是第一个踩着点出来的人。
可如今学子都出来不少了,还未瞧见他跟赵长幸的身影,裴郁长眉紧蹙,以为徐琅出什么事了,正想着进去看看,就瞧见徐琅和赵长幸勾肩搭背出来了,两人头挨着头,嘴里咕哝咕哝着,像是在密谋着什么。
裴郁看到这副画面,原本要进去的脚步一顿,长眉却轻轻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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