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葭和裴郁下山之后。
裴行时一个人待在崔瑶的墓前。
有哑叔在这看着,崔瑶的墓园向来被收拾得十分干净,更何况先前云葭和裴郁还来过一趟,鲜花与清香仍在地上摆着,裴行时伸手把歪倒的鲜花扶正,然后又把面前乱了的那些糕点一一摆好。
哑叔上来的时候。
裴行时正把这些年在宁夏做的那些木雕一一放置在崔瑶的墓碑前。
崔瑶虽然出身名门、是正儿八经的高门贵女,却偏爱这些民间的东西。
打小就如此。
裴行时有空的时候便会动手去学去做,没空的时候,便会特地去买来送给她,自她走后,他所剩无几的爱好便只剩下做木雕了,不打仗的时候,他就会一个人坐在营帐里做这些东西,然后每到崔瑶仙诞回来的时候拿来给她。
去岁做的那些还在。
只不过经历风吹雨打,早就被侵蚀得差不多了。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裴行时头也没回,却像是知道是谁一般,他低低说了一声:“你来了。”
哑叔自然不会回答他。
走过来看到旁边掉了不少糕点,还有几只鎏金古制的盘子,哑叔眉头微蹙,看了一眼裴行时和他面前一式一样的糕点,又想到先前下山的两人,心里便也明白过来了。
他沉默上前。
弯腰把那些糕点重新捡进放于鎏金盘中,然后重新放到了墓碑前。
原本的一份糕点变成了两份糕点,这会全都放在崔瑶的墓前,裴行时瞧见之后也未说什么。
两个年纪不一却都同样寡言的男人此刻全都沉默于这坟墓之前,过了一会,裴行时忽然说:“你刚看到他了?”
要不然哑叔不会这个时候上来。
哑叔喉咙里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
裴行时听出他的意思,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眼前的墓碑与人说道:“他看起来变了很多。”
这话。
裴行时不知道是在说给哑叔还是说给崔瑶听。
听到哑叔又发出几个音节。
“你是在问他身边的女子是谁?”裴行时听他又发出一个音节,与他说,“是徐冲的女儿,你还记得她吗?”
“她刚出生那会,阿瑶去见过她,还说要认她做干女儿。”
“被徐冲一口回绝之后,她还不高兴了很久。”
说起这些旧事,裴行时一向紧绷的脸也变得松缓了许多,眉眼则浮现起柔软的笑意,这一刹那,当年受人追捧的玉面罗刹好似又重新回来了。sxynkj.ċöm
也就只有在崔瑶面前。
想起这些与她有关的旧事,裴行时才会有些过去的模样。
哑叔冥思苦想了一会,倒也知道裴行时说的是谁了。
他想到刚才两人的模样,不由又发出了几个音节。
“是,他们在一起了,我也很惊讶,没想到他们俩竟然会在一起,那是个好姑娘,他……”
裴行时说到这忽然又变得沉默下来。
直到看向眼前的墓碑,仿佛看到崔瑶在他面前,他方才又落下一句:“她也能放心了。”
这回哑叔没说什么。
他目光悠远,似乎是在想那个孩子刚出生时的样子。
满身血污的小孩,嘴里一直嗷嗷哭叫着,看着就让人觉得他十分可怜,而他……曾差点亲手杀了他。
想到那时的情景。
即便是哑叔,睫毛也不由轻轻扇动了两下。
他抿唇不言,未再发出一个音节。
裴行时也迟迟没有说话,不知道又过去多长时间,他忽然起身看着身后的哑叔说道:“有件事要拜托给你。”
哑叔无言。
只是拿目光对准裴行时,等着他的后话。
本以为他这次又是交待后事。
每次裴行时回来都会把后事交待给他,未想今日他却听他说道:“他参加秋闱了。”
哑叔起初并未反应过来这个他说的是谁,直到看到裴行时脸上凝重的神色,他想到什么,忽然睁大眼睛,喉节里面也跟着发出了一个急促的音节。
这个音节比先前那些音节,声音都要响。
就连气息都变得急促了不少。
“我事先并不知道这事。”
裴行时薄唇微抿,却也并未过多解释。
他本就对那个孩子冷待惯了,当初留下他也不过是因为他身上还有一半属于阿瑶的血脉,如若不然,早在最开始从磐娘口中知道他的身份时,他就要亲手手刃他了。
裴行时也没想过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他竟然还能一路向前,如今竟然还参加了秋闱……
他这种于逆境之中奋勇向前永不服输不放过一丝机会的模样像极了那个人。
从前那个人也是这样。
无论身处于多差的环境都不会轻易低头服输。
从一个人人可欺的冷宫皇子一步步成为先帝最喜欢的皇子,甚至还曾以皇子之尊参加科举,于秋闱之中拔得头筹,如若不是后来被翰林院等一派大学士严令阻止,恐怕以他的本事在之后的会试中也能取得不菲的成绩。
于文试上。
满宫皇子无人能出其左右。
于武试上。
当年他定藩南昌,就藩第一年就做出了不菲的成绩。
南昌于江西路中。
本是大燕最难啃下的一块地方。
先帝年间,世家豪门盘根错节、错综复杂,而江西路就是世家豪门最多的地方,袁家、江家、孙家……这些流传百年的世家豪门牢牢扎根在南昌这个地方。
在这个地方世家与官员互相勾结,就连各地豪商也要争着抢一口肉吃。
民不聊生,却无人敢说什么。
就像有着天然的屏障,把这块地方罩得密不透风。
无论朝廷派下来多少监察御史和钦差大臣,都查不出什么,甚至还总是死于非命。
当时先帝还没那么昏庸。
与朝中几位大臣几番商议之后,便打算把南昌定为一块藩王的地方。
他是想着若有皇子就藩在那,他们总不至于做得太过分。
只是当时颇为受宠的大皇子和二皇子却都不肯去这个地方,其余那些机灵聪慧的自是也不敢去,最后是李崇毫不犹豫站了出来,接手了这块地方。
以藩王名义入主南昌。
所有人都以为李崇在南昌也讨不到什么好。
若他有背景也就罢了,不过一个区区宫女所生的庶出皇子,这几年得了崔贵妃的青眼才得以被天子看重,可养子终归只是养子,何况即便崔家势大,也比不过那早已联姻绑在一起的三家。
可谁也没想到,李崇竟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就把那个复杂的江西路整顿得干干净净,还收服了几万山贼充入大燕军务之中。
如今南昌依旧文清富庶,百姓安康,这都是他当年积累下的功劳。
也是这件事起,李崇彻底进入了先帝的眼中,进入了大燕的政治中心,逐渐成为先帝的左膀右臂和他最喜爱的皇子。
当初他与徐冲效忠跟随于他,自然不仅仅因为他们是朋友。
而是他们都相信他会带领他们、带领大燕走向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在位这些年,大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内乱已消、外邦皆安,四海升平、百姓富足。
他是一位好君主。
即便功绩越不过太祖,却也能与世宗一较高下。
可每每想到他做的那些事,裴行时心里的戾气便难以消弭。
他忽然紧握双臂。
若敞开衣裳,必能瞧见里面盘曲遒结的筋肉,脸上戾气也未曾遮掩,就连那双眼睛也像是燃烧了两把火焰,让他此刻的气势变得凛冽万分。
哑叔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是又想起那件事了。
他的脸色也不好看。
主子出事的时候,国公爷刚跟裴老太爷去了外面平乱战役,他也有事回了一趟老家,没想到回来之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当时从磐娘口中知晓这事。
他气得想拎起大刀直接杀进皇宫,最后却被主子阻止下来。
主子从来都是柔弱善良的,碰到事情也只会哭,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去连报复的勇气都没有,她只知道那是她姑母的养子,是大燕的太子,是她夫君的好兄弟。
当时七王内乱才平定不久。
大燕内忧外患,先帝又重病垂已。
大燕不能没有太子,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她从小喊到大的四哥哥。
他没法违背主子的意思去做事,只能把这口气压了下来。
原本他们都想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他跟磐娘都不可能背叛主子,而宫里那个人但凡还想要得到裴家的支持,也不可能说什么。
只要主子隐瞒住国公爷。
这件事就不会再有第五个人知晓。
可谁也没想到主子会怀孕,偏偏那个日子还这么凑巧。
她被李崇强迫的前几天,正是国公爷离开的时候,日子离得太近,他们谁也分不清楚这个孩子是谁的。
主子一度想喝药打掉这个孩子,却又没法下定决心。
何况她身子本来就弱,若是真的打掉这个孩子,日后能否再怀孕,谁也不知道。
她太想要一个孩子了。
当初诚国公家女公子出生的时候,她就心心念念了许久。
如今好不容易有孕,却是这样一个情况……
他们只能等。
等着这个孩子出生。
寄希望于他是国公爷的。
那十个月。
正是匈奴闹得最厉害的时候。
也幸亏如此,国公爷鲜少在家,若不然以主子的性子肯定隐瞒不住。
可即便如此。
她的身体还是一日日变得糟糕起来。
心里压着的大石头让她没有一日能够正常吃喝睡觉,她一宿宿睡不着,反应也比任何人都要重,脱发、呕吐,甚至因为压力太大而变得暴瘦非常。
哑叔至今还能记起她当时瘦骨嶙峋却挺着一个大肚子的样子。
磐娘在背地里不知道掉过多少眼泪。
他的心里也不好受。
而最让主子难过和揪心的是每次国公爷回来,她只能装作没事人一样违背自己的内心欺骗他。
或许正是因为这些缘故。
主子当时的性子变得十分古怪。
从前天真烂漫的少女在那段时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她偶尔会抚摸着肚子露出温柔的模样,还会与磐娘一道给孩子做衣裳,高兴地与她讨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可更多时候她却都是冷冰冰地看着那个高高隆起的肚子。
他甚至不止一次见过她用力捶打自己的肚子。
就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害怕。
害怕这个孩子来路不明,是那个人的孽种。
可这个孩子实在命大,无论主子怎么做,他都牢牢地待在她的肚子里,一点事都没有。
后来主子也妥协了。
她想,她这辈子都没做过什么坏事,上苍应该不至于如此苛待于她,这个孩子只可能是她和裴行时的孩子。
只能是。
直到这个孩子出生,主子彻底崩溃了。
才出生的小孩自然是辨不出他的相貌,他很健康,哭声也很嘹亮,哑叔还记得刚抱起他的时候,他闭着眼睛,小小的手脚却不住扑腾。
哑叔没成过亲,更没有过孩子。
他把主子当成自己的孩子,自然对这个主子生的小孩也十分喜爱。
他至今还记得刚抱起那个小孩时,他心里那一瞬间闪过的柔软。
可主子在看到那个孩子时却彻底崩溃了。
那个孩子的身上有着和李崇一模一样的胎记,月牙形状的胎记就落在他的左肩上,就连位置也和李崇一模一样。
主子生这个孩子的时候本就大出血。
因为情绪崩溃,身体就更加糟糕了,他跟磐娘急着要去请大夫过来,主子却不肯。
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发生这样的事,她早已没有这个颜面再活在这个世上,心安无愧地面对国公爷。
她甚至想在死前把那个孩子也带走。
这个孩子是她失去清白的象征,是她背叛她与裴行时多年感情的孽物。
她不想留着他,更不想让国公爷知道。
可孩子在她手里,她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杀了他。
“哑叔,求求你,你替我解决了他吧。”他记得当时主子濒临死亡的时候,红着眼睛把那个孩子重新递给了他。
他杀人如麻。
手下亡魂数不胜数。
可当他抱着那个孩子,听到他在他的怀里发出嗷嗷的哭声,或许是感受到了不被人喜欢,那个可怜的孩子哭得十分伤心。
一声声的哭叫让杀人如麻的他也下不去这个手。
最终他也没舍得。
直到国公爷回来,他按照主子的吩咐把事情告诉他,也一并把那个孩子交给了他。
由他处决。
他还记得国公爷刚知道那件事的时候脸上闪过的不敢置信。
余后他忽然沉着脸暴怒起身,可他手中的长刀都快砍至襁褓中那个孩子的时候,最后还是悬于半空之中,没有落下。
之后国公爷让他来了香山,做了主子的守陵人,又让磐娘带着其余崔家人回了崔家本家。
然后把那个孩子随手交给一个奶娘就再也没管过他了。
这么多年,所有人都以为国公爷对这个孩子冷待是因为他害死了主子。
可他知道,除了这个原因之外,他更怕宫里那个男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害怕旁人知道主子曾经被人拿走了清白。
他不想主子死后还要被人非议。
看着面前较起多年前苍老了许多的男人。
哑叔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他沉默片刻还是看着人点了点头。
“该怎么做,我回头会告诉你,贡院的地图,我让人画好之后再拿给你。”裴行时说完,扫见哑叔面上的不忍,知道他是在为那个孩子惋惜。
他回过头。
这次却未面朝崔瑶的墓碑,而是负手看着远处那一大片牡丹园。
看着那片被人照料得极好的牡丹园,裴行时的目光又沉郁了片刻,许久才开口说道:“他的身份若藏不住,不仅阿瑶名声不再,他也活不了。”
“郑雍川在云贵老老实实待了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给别人做嫁衣的。”
哑叔沉默。
过后才又轻轻啊了一声。
裴行时知道他是答应了,也不再说话,依旧眺望前方皇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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