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啊，要不为师在这堂上给你铺张席子，放上被褥，叫你好好睡一觉？”
一道不算严厉，但绝对谈不上和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叶朝茫然地睁开眼，先瞧见的是常先生笑眯眯的脸，然后才是他拿在手里的戒尺。
老头穿着对襟暗青色儒衫，戴着方巾，笑起来时眼角有皱纹，但那皱纹看起来年轻许多，仍是留着他的山羊胡，他时常抚摸两下时，就显得他意味深长。
叶朝从前问过他为什么要留着一撇胡须，他一本正经道：“这样显得我很有学问。”
老头确实很有学问，就是看着没什么上进心，不爱做官。
文帝几次请他，他都拒了。
叶朝又问他为什么不去。
他说他瞧不惯朝中那股风气，但也无力改变那局面，也不想同流合污，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但是叶朝看着眼前这人，愣了半响后，才茫然：“先生，您把私塾都开地府来了？诶，您收了哪些弟子，可有厉害的？能不能帮我走个后门，叫我早日投胎去？”
她好似没瞧见常先生古怪的脸色，也没瞧见这堂上还有其他人，继续道：“诶，您能不能同阎王老爷说一说，叫他帮我换个好人家？我不要再托生将门了，普通人家就好，穷一点也没关系，只要父母疼我，我也可以去种地……”
叶朝絮絮叨叨的说着，也没留意到常先生脸色变了又变，然后沉着脸道：“把手伸出来。”
“伸手做什么？”叶朝茫然地伸出手，“您要给我什么走后门的帖子……”
话音未落，常先生的戒尺就狠狠落在了她手心！
叶朝大叫一声，捂着手眼泪横飞：“您老人家打我干嘛啊？我都变成鬼了，您老人家还这样打我……我这个鬼不要面子的嘛？呜呜呜……为什么做鬼了都还能感觉到疼啊？”
常先生冷哼一声，举着戒尺却没落下，只是吓唬她：“我瞧你像个鬼！睡傻了就给我到上头站着去，让你师兄们瞧瞧你那丢人现眼的样子！”
叶朝一愣，挂着两泡眼泪抬头一看，就见李鹜坐在最前头看傻子一样看着她，然后是大师兄谢之意，二师兄常明礼，三师兄、四师兄……他们都在笑话她。
七师兄在她左侧，笑得最开心：“小八，你这是做梦梦见咱们都死了啊？”
叶朝一愣，猛地转头，就见裴衍端端正正坐在她右边，两耳不闻窗外事时，既没嘲笑她，也没看她。
他察觉叶朝的视线，目光一斜，正眼都没一个，只冷冷淡淡地问：“做什么？”
叶朝彻底愣住了，不明白那个成了亲后就变得有点脑子不好使的九师弟，怎忽然就变年轻了，他像是缩水了不少，眉眼也变得稚嫩了，脸很白，五官没有长大后的深邃，脸也不尖锐，还有些圆。
性子也比长大后要冷淡许多，没那么有缺心眼，死死板板的，根本不好接近。
叶朝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在裴衍脸上用力扯了一下：“你披着谁的皮在这里装嫩？”
裴衍莫名其妙，扬手一巴掌打开她的手：“没睡醒就滚回叶家继续睡，少碰我！”
那清脆的一巴掌打得叶朝终于从混沌之中理出一丝情绪。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看其他师兄们和在前头瞪着眼叫她的常先生，然后浑浑噩噩地上前去，用力将常先生抱住了。
常先生叫她吓了一跳，拿着戒尺抵着她的脑袋无情地将人推开了些，并罚她抄写清静经五十遍。
叶朝讨价还价，最后减掉了一遍。
*
下了学，叶朝没像往常一样与裴衍互撕一通，甚至没与师兄们打招呼就飞也似的跑了。
裴衍收拾好东西去等李鹜，把他送上马车后，还要送他回宫。
眼下，他不是什么尚书，也不是什么太师，只是裴家长房长孙，太子的伴读。
李鹜忽然道：“老八方才有些不一样，不像是做了噩梦刚刚醒来的样子。”
他说这话时神情闪烁，眼中好似藏着什么东西。
裴衍瞧见了，但没细究，只是点点头：“是。被常先生叫起来时，她还在吧唧嘴，大约是做了什么美梦。”
“那她怎忽然胡言乱语？”李鹜皱眉，有些不解，又道，“要不，到叶家去看看她？”
裴衍摇头：“太傅说今日圣上要检查您和其他几位皇子的课程，让臣叮嘱您下了学就早些回去。”
李鹜神情在听见“圣上”二字时，阴了一瞬，片刻后又恢复如常，淡淡将头一点，“哦”了一声。
马车从长街上缓缓行过，往那深宫而去，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谁也没留意那辆朴素的马车里坐着的其实是当朝太子。
叶朝也没瞧见，她穿过长街，走向那头的巷子，然后在一处院墙外头停了下来。
那院墙足足有两个成年男子那样高，便是小偷来了，也得废些力气才能进去。偏偏叶朝比小偷还贼，她找到位置，在垫在屋檐下的石头上一踩，借力跳起来时，一脚蹬在墙壁上，又借力跳起来一截，然后抓住院墙边沿吊住自己，脚上再用力一蹬，两下就爬了上去。
她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采花贼来了都得甘拜下风。
四下无人，她就光明正大的骑在这户人家院墙上，借着一旁榆树的遮挡，探头瞧着院中有一对父子。
同她记忆之中的大奸贼不同，此时的梁将军还很年轻，脸上也是一脸豪气，不用笔写，也能瞧出一个“义”字。
那小孩儿看起来就弱了许多，手里拿着一把木剑，被他爹逼得连连后退，最后一个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输了也不起，直接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干嘛啊？你一个站着比门还高的男人还骗我一个小孩儿，说好的让我三招呢？！你没让我，我要去告诉阿娘！”
那男人冷哼一声：“我都让你十招了！”
那小孩儿不听，满地打滚，转着圈地耍赖：“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你就是没让我、你就是没让我……”
男人无奈，却扔了手里的木剑，动作极其温柔的将那小孩儿抱了起来：“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都是阿爹不好，是阿爹没让你好不好？哎哟，祖宗，你歇歇嗓，别嚎了行不行？这屋子都要叫你嚎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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