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裴老太太下葬后不久的事。
沈氏说岁寒斋太旧,好些地方都掉了漆,想翻新。
徐宁知道后,又回了趟徐家,同沈氏打过招呼后,就叫上了温明若去整理老太太的旧物。
徐老太太晚年过得随意,屋中陈设简单、清寒,能收拾的遗物实在不多。
姐妹两个收拾了半日,最终也只是翻出些佛经来,以及一箩筐的画。
那些画又做过特殊处理,即便过了这么多年,画上颜料也跟新的一样,保存得极好。
白露过来给她们送茶水,见了那些画,便道:“这是从前老太爷替老太太画的,老太爷还在世时,他们两人每年都要拿出来看一看,然后再添一幅新的进去。后来老太爷走了,老太太就叫婢子们收了起来,不再看了。”
温明若道:“为何不看?难道不是日日拿出来看一眼,好睹物思人?”
白露苦笑了一声:“婢子也这样问过老太太……老太太说没意思,从前画上是两个人所以总是两人一起看。如今画上还是两人,却只有她一人看,看完了也不会有人再为她添一幅新的。哪里就是睹物思人呢?不过是平添伤感罢了。”
徐宁从筐中拿出一幅来,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姑娘想看便看罢,老太太不会说什么的。”白露道。
徐宁想起老太太来,她若是还在世,瞧见她们翻出这些画来,嚷着要看,估计也是一笑置之,坐在胡床上一面喝茶,一面看着她们拿画来看。
说不定还会同她们讲一讲那画背后的故事。
徐宁想着,下意识又往老太太常坐的胡床上看了一眼,好似真瞧见个穿着深色衣裳的老太太坐在那儿,端着茶盏喝茶一样。
那老太太还像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一样,转过头来,笑问了一句怎么了。
“你怎么了?”
徐宁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才见是温明若在问她,她收回视线,摇头笑道:“没事。”
说罢,她将手中的画卷徐徐展开,入目的先是一大棵桃花树,粉红的花瓣一簇接一簇,绚烂夺目。
随后才是花树下的人。
树下是石桌,身着正青衣裙的女子趴在石桌上,不知是醉了还是睡着了,着一件紫衫的男子倾身将一件斗篷披在了她身上。
“这是外祖父?”温明若凑过来看了一眼,惊讶道,“别说,还挺好看的。”
她又笑着去问白露:“外祖父真长这样?他没有刻意美化自己吧?”
“年轻时的老太爷确实好看,”白露也笑道,“就是懒,总不爱梳头,老太太念叨他,他就将梳子给老太太,死乞白赖地要老太太给他梳。”
徐老太爷的丹青是画得真好,连衣服上的暗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温明若老毛病犯了,笑道:“三姐姐,你说外祖父这样的画技,现在若拿去卖,能换多少银子?”
“祖母要知道你这样打她画的主意,晚上定要趴在你床头给你托梦了,”徐宁说着,将画卷了起来,又道,“大约……无价吧。”
画是其次,难得的是真情。
徐宁又展开看了几幅,见没一幅画都是徐老太太和老太爷两人,或坐或站,场景也不断变化,少有重复。
温明若也发现了,问道:“怎没有祖母一个人的画?”
白露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婢子听说……也是听说,不知是不是真的。从前老太太与裴家老太爷有过婚约,裴家老太爷送给老太太定情信物之中,就有一卷老太太的画像。咱们老太爷有一日找东西不甚发现了,醋了。老太太为了哄他,就烧了裴老太爷给她的画,又哄着咱们老太爷每年都为她画一幅,也不要单人的,要两个人的。”
温明若听得叹为观止,又与徐宁道:“没想到外祖父与外祖母两人还挺有情趣的。”
徐宁将手中的画放了回去,又随手抽出一幅来,打趣道:“你要羡慕,不如让人也替你画一幅?”
“他不行,不擅丹青。”温明若道,“前头我叫他帮我画一幅舆图,我回头好去找地方。事后我拿着他画的舆图再去找地方时,发现原来我标记的铺子,在他的标注之上变成一条水沟。事后还不承认,非说我走错了,气得我又带他重走了一遍,直到他自个瞧见那条水沟,才认了错。”
徐宁一面笑,一面展开了另外一幅,然后发现上头竟是四个人。
温明若凑过来看了一眼,瞧见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女子,惊讶道:“这是我母亲!”
那画上四人分别是,徐老太爷的母亲,以及徐老太爷、老太太和徐漪。
温明若拿过那幅画,转头有些紧张地问道:“这个……可以给我吗?”
白露没说话,徐宁知道她是想画上的徐漪了,便道:“你想要只管拿去便是,外祖母一贯疼你,不会说什么的。”
徐宁将画一一看过,自己也留了一幅:“这些画我打算等祖母七七时拿去她坟前烧了,你可还打算留一幅?”
温明若摇了摇头,紧紧抱着怀中那副,道:“这一幅就好。”
徐宁便将那些画收起来,交给白露保管打算等七七时再过来,拿了画和那些佛经到老太太坟前去。
方才那些佛经她也看过,全是手抄本,而且是老太太的笔迹,上面的经文也都是与转世轮回有关。
她想,不若混着画一并烧了,万一真的有用,老太太一闭眼一睁眼,就像她一样回到了从前呢?
徐宁回了徐家,正好撞见裴衍下衙回来。
他听见动静,上得前来,推开要去搀扶徐宁下马的叨叨,亲自将她扶了下来。m.sxynkj.ċöm
叨叨在一旁瞠目结舌,与驾车的长随道:“有必要吗?”
“这有什么?”过来人长随道,“还没成亲那会儿,他为了扶大奶奶一下,还把我跟萝卜似的从这头薅到了那头呢。”
徐宁下了马车,笑骂了一句:“多大人了,还这么幼稚?”
“我乐意。”裴衍任性地哼了一声,又瞧见他怀里的东西,问道:“什么东西?”
徐宁道:“我祖父画给祖母的画。”
裴衍闻言,接过画来看了看,瞧中画上的两个人,忽然也来了兴致,道:“我也替你画一幅?”
“一幅哪里够?”徐宁偏头看了他一眼,“白露说祖父每年都会给祖母画一幅。我也都看过,每一幅的人物神态不同,场景也不同,可见多用心。”
裴衍扶着她往家里走去:“这有什么,我也给你画。明儿我得空,用过早饭了,咱们就到画舫上去,带上那四个小的,我给你们当画师。”
徐宁偏头问他:“那你呢?不入画了?”
裴衍道:“我没怎么照过镜子,画不好自己……不然换你来画我?”
“我画技不好。”徐宁道。
裴衍少见的笑了下,还不是能吓哭小孩儿的那种笑:“无事。就算你把我画得像个鬼,我也是你夫君。”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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