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小道出去。
裴郁走得依旧是后门。
这会正值饭点,后院这块围着不少人,夏日本就天热气闷,厨房里面烧过火,地方又狭窄,一堆人围着自是闷得不行,因此每至夏日,裴家的仆人都会去外面那株老槐树下吃饭。
老槐树是裴老国公的父亲,也就是裴郁的曾祖父,第一任信国公年幼时亲手种下的。
那时的裴家还没如今的声名,树也不是种在这的,是裴郁的曾祖父跟着大燕的开国太祖皇帝建下这个元朝后,被赏赐了这个府邸,他让人不远千里从老家搬回来的。
他总觉得这棵树有灵性。
每次他有事的时候都会去这棵老槐树面前站一会。
本来该种在主院那边。
可看风水的人说后院这边风水好,树种在这能保裴家几世安昌,裴郁的曾祖父十分信任风水玄学,便把树移种到了这边。
近百年的时间过去,老槐树生长得枝繁叶茂,树干也生得十分粗大,一个成人完全抱不住,得两人合力才能勉强圈住。
走近其实能看到老槐树的树干上有一道雷劈过的痕迹。
那是天成二十年,裴郁出生前几日留下的痕迹。壹趣妏敩
裴郁如今为什么会有不祥的名声,除了有风水大师断诊过他的命脉,也有这棵老槐树的缘故。
裴郁出生于天成二十年十一月二十。
燕京城的冬日少雨更是少雷,而天成二十年的十一月更是一次雨都没下过,裴郁出生前几日还是少见的艳阳日,可就是这样艳阳高照的午后,忽然一道惊雷直接从空中劈下,直直劈在了这棵老槐树上,这老槐树上面破了的树皮和留下的黑印痕迹就是那日留下的。
那时众人便觉得奇怪。
艳阳日下惊雷,偏偏还只劈在了他们裴家这边,别处一点动静都没有,众人心里惶惶,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那时又正值裴老国公和裴大爷出去打仗,生怕出事,家里几位老爷夫人便想着去寺庙祈福下,要是无事自然最好,要是有事也能及时请佛祖菩萨庇佑。
没想到当天下午,他们还没出发,裴大夫人,也就是崔瑶忽然就闹起了肚子疼。
那时距离崔瑶正式生产的日子还有几日。
她突如其来的发作自然吓坏了一众人,好在裴行时临走之前早有准备。
裴行时离开燕京之前就担心自己不能赶上崔瑶的生产便早早安排下去,从崔瑶怀有六个月的身子起,家里就开始养了好几个催生妈妈,就连宫里太医那边也早就打过招呼,为得就是怕妇人生产时出现什么问题。
崔瑶这一胎生得不易,足足捱了三天才生下来。
可即便有宫里的太医过来施针坐镇,崔瑶还是没了命,小孩出生才半日,崔瑶就失血过多身亡了。
之后裴家又传来老国公双腿中箭的消息,裴家更是险些吃了败仗,幸亏裴行时及时赶到,救下老国公又击退了敌兵,裴家才得以保全如今的荣华。
要不然恐怕裴家早在十六年前就要出事了。
裴郁出生一个月后。
裴行时带着受伤的老国公回来。
老国公膝盖中得那两支箭都淬满了剧毒,即便救治及时,这双腿也救不回来了,他戎马一生,没想到最后落到这样的结局,就连先帝都觉得可惜。m.sxynkj.ċöm
当时裴家先后出了这么多事,本就乌云蔽日、愁云惨淡,未想老国公回来当日便有一位自称“云观修士”的道人路过此处,他问裴家近日是否出过什么事,后来便断言裴家有妖孽出没,此妖孽命犯七煞,不仅会连累裴家百年荣耀还会害父母长辈出事。
后来推算八字就推算到了裴郁那边。
那位云观修士本就是南边有名的道人,本是云游经过,未想先后推算出来的几桩事都恰好合上。自此裴郁便被定义为不祥之人,原本的长房嫡孙成了害亲母、祖父,影响裴家昌运之人。
……
在后院吃饭的都是裴家最下等的奴仆,门房的、赶马的、洒扫洗衣做饭的……但凡有点身份又得主子脸面的都不会在这用饭。
一群人仗着这里没主子,说起话来便有些没顾忌。
尤其是那些男人,什么荤话张口就来,才不管旁边有没有女人,有时候甚至会因为有女人在说得更过火。
年纪大的婆子便啐他们几句,可那些年轻的没知事的那是个个都红了脸,躲得远远的才好。
今日也是一样,那边男人堆说着荤话聊着赌牌输赢的事,而女人堆却没像从前似的掺和进去,而是在聊今日裴家发生的那些事。
说来裴家今日也是倒霉,先是被徐家当众落了脸面,二夫人先后发作了好几通,弄得底下人都栗栗自危,好不容易盼着夫人心情好起来,没想到夜里又跟二爷闹了起来,现在夫妻俩吵着架,底下的下人一个赛一个害怕,就怕回头夫人发作到他们头上。
说道几句后,便有人说起春晓。
“你们是没瞧见春晓身上那些伤,那张脸完全是不能看了,肿得跟猪头一样,听大夫说起码得养个个把月。听说身上还有不少伤呢,范妈妈看到后当场就哭晕过去,还说要去找夫人要说法。”说话的是厨房的婆子。
范妈妈管着厨房,虽然人不在这,但她们也不敢说得太响,生怕回头范妈妈找他们算账。
“跟夫人要说法,范妈妈有这个胆子吗?”也有不怕范妈妈的出声嘲道。
有人回道:“当然不可能真的去,柳账房当场就拦住了,只不过范妈妈这回心里怕是更寒了。”
旁人不语。
寒不寒的,他们也都是没什么话语权的下人。
主子心情好的时候,给他们一点好脸色看,主子心情不好,把他们当做猪马牛羊随便打骂也是常有的事。
“要我说还是大夫人在的时候好。”有个年长的婆子忽然叹了口气。
“可不是,大夫人在的那会,哪出过这样的事?唉,说起来大夫人真的是可惜了,要不是……”有人赞同,还没说完,忽然被人扯了一把胳膊。
“诶,你好端端的扯我胳膊做什么?”那婆子手里还端着一碗饭,被身边人这一顿拉,差点没把饭直接弄掉。
她正不满,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又察觉身边一静,就连那些滔滔不绝的男人都停下了说话声,婆子似有所察,抬眼看去就瞧见裴郁正往这边走过来。
他还是白天那套衣服,虽然已经洗得发黄但依旧整洁,穿在他的身上倒是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邋遢清贫,只因他这张脸和那一身仿佛天潢贵胄出身的气质实在太惹眼。
裴府这些下人为什么那么喜欢欺负裴郁?
除了裴郁无依无靠之外,其实还有因为他这与众不同的气质。
明明都已经过得那么惨、那么可怜了,可他身上的气质却依旧出众,从小就是如此,无论他穿得多破旧,都会让人觉得他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有时候轻飘飘扫过来的一眼就让人忍不住噤若寒蝉,心生敬畏。
即便是家里的二爷和三爷都不会让人觉得有压迫。
裴郁却能。
从小他就是这样的。
可就是因为如此,反而更能激得人欺负他。
他们害怕他、敬畏他,却又忍不住想欺负他,想把他碾压到尘土里面,踩着他的脸让他不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们。
知道裴郁这是要出门,他每天这个时间都会出去摆摊,有人知道他在西街摆摊给人写信看信,之前有人还特地笑话过他,当然他们是在裴家笑话裴郁,放到外面,他们可不敢。
即便是陈氏也不敢在外面对裴郁做什么。
她是最在乎她那点脸面和名声的,可不想被人传出欺负侄子的流言。
平时谁看到裴郁都得朝他吹个口哨或者嘘他几声,也有直接上前围着裴郁笑话的,可今天后院这边却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甚至在看到他的时候,不少人都白了脸。
午后裴郁那个举动实在是让人心惊,小六的手虽然是救回来了,但大夫说以后是不可能再提重物了,像他们这样的下人,干得本来就是体力活,提不了重物跟废人有什么两样?傍晚时候,管事便给小六结了月钱赶他走了,反倒对这位二少爷却是一点举措都没有。
不知道是出于忌惮还是终于察觉出裴郁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众人此刻看着远远走过来的少年,终是有些害怕了。
裴郁倒是跟从前一样,并未理会他们,他依旧沉默地独行走在路上,只不过在看到那颗老槐树上那道与众不同的痕迹时,脚步一顿,但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他就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唇角却扬起了一道明显的嘲讽。
等他离开。
众人才彻底松了口气,甚至有人发觉自己后背都冒出冷汗了。
“我怎么觉得这位二少爷越来越吓人了。”有人看着裴郁离开的方向轻声呢喃。
“是啊……”有人长舒了口气,还想说话,忽然闻到一股子异味,不由皱眉:“什么味道?”
“怎么了?”开始有人还没反应过来,见那最先闻到异味的人皱着眉四处嗅起来,也觉得空气中的气味不对劲,这一闻却让人作呕,一群人纷纷变了脸,“靠,什么味道,臭死我了!”
“我怎么闻着是夜香的味道?”
“怎么可能,咱们府里的夜香都是有专门的人送出去的,而且现在又不是倒夜香的时间。”
众人嘀嘀咕咕的,想四处找找,忽然听到墙边传来一些动静,就像倒水声,可味道却奇臭无比,那不是夜香的味道是什么?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放下手里的碗走过去一探究竟,这一看,却让他们差点臭晕过去,脸色也变得青白非常!
竟然真的有人往家里倒了夜香!
赶着吃饭的时辰做这种缺德事,后院这边的下人全都叉腰骂了起来,还有人提着灯笼去外面一探究竟。
……
徐琅远远听到信国公府那边传来的动静,叉腰狂笑。
他今天从家里离开之后先是去西街找了那边的黑老大要了几十个人先后去裴家各大铺子、酒楼搞破坏,本来闹到这,他就打算罢手了。
可他才出来就发觉身后有人跟他,开始还以为是跟他有仇想故意寻滋报复他的人,便想着故意躲起来看看究竟是谁跟踪他,再想法子来个绝地反杀。
徐琅虽然读书不行,但在这种事上却向来在行。
以前只要徐父在家就会带着他满山跑,还会把他扔进军营里面看那些将士训练,即便后来徐父去了蓟州,也给他安排了武师傅指导他。
那武师傅原本也是将士出身,还是徐冲的左膀右臂,只不过因为在一场战役中伤了腿便只能退伍回家,徐冲知道他不想碌碌无为在家赋闲无事,便请他留在燕京教徐琅本事。
他当初曾在军营担任参将,本事自然不小,教导徐琅的课程里面也包括追踪和反跟踪这些训练。
可当徐琅故意拖延着走了一条僻静的小道躲起来,才发现跟踪他的竟然都是熟人。
——他家那些护卫。
他在发觉这件事情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不快,他觉得老爹这是不相信他,甚至想直接回家跟老爹闹一场,但想了想,徐琅又觉得这样没什么意思。
这样直接闹有什么意思?
保不准还会让老爹觉得他不沉稳没本事。
徐琅向来要面子,自然不想让老爹觉得他冲动没本事。
于是就有了后面的事。
他故意没出现,看那群护卫在外面急着找他,等他们走远之后才翻墙出来。
没走原本那条路。
而是又回到了那个黑老大那边。
他打算背着他爹再折腾出来一点事让他看看他的厉害。
倒夜香这事是徐琅半路想到的,他托那位黑老大帮忙找了守经街那边专门倒夜香的人,又带了几个身手好的摸黑去了那边。
黑市做事向来不问姓名,只看钱。
那黑老大在黑市做了几十年,即便知道他是谁也不会说什么,徐琅自然不担心会被出卖。
徐琅事先就跟那几人说过倒完夜香立刻就走。
他也有点小聪明。
虽然再恼裴家,也不会给裴家抓到自己的把柄,他自己出事是没什么,却不想因此连累老爹和阿姐,所以带着人过来的时候,他就嘱咐只倒后院这边。
他自小跟着阿姐来惯了裴家,知道裴家什么地方有护卫巡逻,什么地方没有。
后院人多眼杂,干得又都是一些杂活,自然无需人巡逻。
估摸着这会那几个人已经跑了。
徐琅也总算是快意了,他站在这都能闻到那个味道,的确有点恶心,徐琅隔得那么远都有点想吐,不过他心里很爽,虽然不能直接倒在陈氏和裴行昭的面前,但能让他们恶心一下也是好的,徐琅心情很好,手指缠绕着空了的荷包,高马尾一晃一晃,正准备哼着歌离开,忽然察觉到一抹视线。
他自幼习武,六识过人,几乎是立刻就看了过去,然后他就看到漆黑夜巷中,有个白衣少年正无声地看着他,少年长相俊美、气质却极其阴郁,站在看不到光的黑暗巷子里犹如鬼魅一般,有那么一刹那,徐琅看着他那双没有一点情绪的黑眸,觉得自己的后背起了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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