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琦看着神情略显亢奋的周旌,问道:“叔父带来的那些随从,可知此事?”
周旌道:“此事关乎重大,除了南阳名士许攸之门客,余者哪怕为我之心腹,亦不知晓。”
周琦闻言,脸上不由露出了些许笑容。
他对着周旌说道:“叔父且在此用膳,稍歇片刻。待我与心腹之人商议过后,再来回复。”
言毕,周琦当即退出了营帐,而后示意周承率兵将营帐团团围住。
周旌感受到周琦态度似乎有些不对,不由眉头微皱。
可是考虑到了两人之间同族的关系,再加上这里乃是军营,不可随意行走,他也只能焦急的待在营帐之内,哪里还有心思吃喝?
没过多久,周旌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抬头望去,正好看到周琦大步走了进来。
接下来,周旌不由脸色大变,无比惊恐的看着周琦手中的人头。
周琦将血淋淋的人头扔在地上,对着周旌拜道:“叛逆之贼已被我斩杀,还请叔父恕我擅专之罪。”
周旌看着地上的那颗人头,颤抖的指向周琦,道:“你不同意便罢,为何要杀许攸门客,如此岂非要陷我于不义?”
周琦正色道:“若不杀此人,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矣,沛国周氏也会迎来灭族之祸。”
周旌喝道:“你休要危言耸听。”
周琦脸色凝重的说道:“叔父且听我一言。”
“夫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伊尹、霍光,权衡成败、计量轻重,而后才得以施行。”
“伊尹怀至忠之诚,据宰臣之势,列百官之上,故能进退废置,计从事立。”
“及至霍光受先帝托国之任,借宗亲之位,内有太后秉政之重,外有群卿同心行事。”
“更兼昌邑王即位日浅,既无贵宠之心腹,亦乏归心之朝臣,只能仰仗身边之近侍。”
“如此,霍光才能计行如转圜,事成如摧朽。”
“叔父只见伊霍之易,而未睹当今之难也。”
“今天子继位二十余载,虽有荒唐之举,然其势已成,心腹遍地。”
“王芬性疏而不武,以斗筲文吏,贸然起事,劫二十余年安位之天子,此必无成,而将祸及全族也。”
周琦看着脸色越来越凝重的周旌,继续说道:“所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王芬等人尚未举事,不知别人心意,便四处联络党羽,若有人泄露消息,参与者必死无疑。”
周旌闻言心中惊惧,却仍旧叹道:“子异既然不想参与,拒绝便是,何必杀掉许攸门客?”
周琦道:“许攸此人,我素有耳闻,并非谦谦君子。”
“彼欲拖叔父下水,必会手段尽出,若我等知其事而拒绝,彼为了逼迫我们就范,难保不会做出过激之事。”
他看着周旌,说道:“此事但凡透露出半点口风,我等都有隐瞒不报之罪,陛下岂能干休?”
“更何况。”
“陛下初封我为左将军,施以恩宠,命我领兵平叛,我若与贼苟同,将背负不忠不义骂名,彼时天下虽大,亦无我容身之地也。”
“唯有斩杀许攸门客,而后再上奏天子,才能与此事彻底撇清关系。”
周旌骇然道:“子异还要上奏此事?”
周琦脸上满是肃杀,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自然要上奏天子。”
周旌急忙说道:“他们并非乱臣贼子,只是心忧江山社稷,这才想废掉当朝天子,另立贤能之人。”sxynkj.ċöm
周琦冷笑道:“这些话,叔父自己信吗?”
周旌闻言,却是默然无语。
虽说王芬等人打着诛杀宦官的旗号,不过这些都只是为了士人自己的利益罢了。
如今大汉社稷崩坏,天子在位尚且还能勉强维持局势。
一旦天子驾崩或者被废,野心家必然割据四方,诸侯并起,民不聊生。
那些嚷着要废立天子之人,未尝没有料到这点,然而他们只看重士人利益,想要铲除大士大夫最主要的敌人宦官,却根本不会在意大汉将要崩坏到何等地步。
周琦也不介意看到诸侯并起的局面,反而还在默默等待着那一天。
只不过。
大汉享国运数百年,哪怕已经日薄西山,那些率先想要取而代之之人,也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董卓、李傕、郭汜、袁术,无不如此。
所谓枪打出头鸟,只有苟着发育,等到大势已成,才能真正举旗起自立。
这个时候,谁冒头,谁死!
周琦看着周旌,语重心长的说道:“叔父,侄儿现在已经官拜左将军,只要能够平定凉州叛乱,至少也会被封千户侯。”
“若能将王芬等人谋反之事上报天子,功成以后封万户侯也未尝不可能。”
“只要有我在,沛国周氏早晚能够跻身望族之列,何须冒着举族被灭之危险,与王芬此等庸人行废立之举?”
周旌问道:“皇甫嵩、张温统兵十数万,尚不能平定凉州叛乱,子异麾下只有两万兵马,如何能成事?”
周旌并不愚蠢,之所以选择冒险劝说周琦行废立之举,也是想要趁着周琦权势最重之时,拼上身家性命赌一把。
胜,则沛国周氏入主朝堂,贵不可言。
败,则一切成空。
周旌为了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很久,所以才会兵行险着。
这些年周琦起起伏伏,也让周旌的心情宛若过山车那般,始终悬在半空中。
他也担心,周琦此番讨贼不利,非但没办法保住现有的官职,反而还会被朝廷治罪,此后或许再无可能崛起。
如果周琦果然能够平定叛乱,未来必然前途光明,沛国周氏晋升世家有望,周旌自然也不会继续弄险。
周琦正色道:“叔父且放心,我已有破敌之策,只需按部就班晋升,便能带领家族崛起。”
周旌凝视着周琦,见对方不似说谎,当即叹道:“既如此,那且随你去吧。”
“不过此事牵连甚大,涉及到了许多名流世家,若子异将他们全部告发,必然会得罪许多人。”
“依我之见,此事或可交由盖校尉去做,如此既能向陛下表忠心,亦可让盖校尉更加得到陛下器重,也不会得罪太多人。”
“若能稳固盖校尉在朝中之权势,对子异亦是大有裨益。”
周琦闻言,不由暗自点头。
不得不说,周旌的确是老奸巨猾,至少在与世家大族打交道这方面,经验明显比周琦更加丰富。
却说自周琦领兵进入美阳开始,为了平叛不被掣肘,就上表令盖勋负责押运粮草、军械。
盖勋才能自不用说,对于周琦之事也非常上心。
这一日。
盖勋刚刚押运了一批粮草进入美阳,就看到周琦领着周旌,急匆匆过来拜访。
盖勋问道:“子异今日不忙着练兵吗?”
周琦略显焦急的说道:“此间有一桩天大之事,比练兵、平叛更重要,所以才如此着急前来拜访先生。”
盖勋面露疑惑之色,问道:“有何紧要之事?”
周琦指了指身旁的周旌,道:“此为琦之族叔,乃沛国周旌是也。”
盖勋闻言面色肃然,见礼道:“吾素闻先生之名,今日能够相见,此生大幸。”
周旌亦急忙回礼,道:“区区薄名,盖校尉当面,若萤火比之皓月也。尝闻盖校尉对我家侄儿多有提携,吾在此谢过先生!”
两人见礼完毕,周琦继续说道:“故太傅陈蕃之子陈逸、青州术士襄楷、南阳名士许攸,以及冀州刺史王芬,联结冀州当地豪杰,欲趁陛下北巡河间旧宅之时,谋大逆,废天子,改立合肥侯为帝。”
“南阳名士许攸,派遣心腹门客前来游说家叔参与此事。叔父不敢怠慢,先以言语稳住许攸门客,而后急来美阳寻我。”
“许攸门客已被我斩杀,首级也被腌制好了,可上呈天子,作为证据。”
盖勋闻言,不由骇然失色,而后怒骂道:“贼子敢尔!”
“我这就速速返回雒阳,劝谏陛下莫要北巡,再下令诛杀叛逆!”
周琦却是叹道:“王芬等人以诛杀宦官为由,行大逆不道之举,且此事牵连甚广。”
“如今天下叛乱四起,幽州张纯拥兵十数万自立天子,朝廷都无力围剿。”
“若此时大肆搜捕王芬等人,将参与者尽皆灭族,先生可曾想过后果?”
盖勋闻言,沉默当场。
天下已经很乱了,不比以往,如果再大肆搜捕王芬等士人,必然会牵连许多大族。
不说其他,甚至有可能直接逼反王芬,让冀州举州反。
须知,王芬在冀州担任刺史的四年时间,民生富饶,颇得百姓、士族拥戴,此次参与谋反之人,也有许多冀州豪杰。
如果天子要将此事追究到底,则冀州必反。
盖勋看向周琦,道:“此前吾亦觉得陛下乃昏庸无能之君,恨不能行废立之举。”m.sxynkj.ċöm
“然自从我与陛下见过以后,方知上甚聪慧,但拥蔽于左右尔。”
“若并力诛杀宦官,然后征拔英俊,平定四方,则天下可定,汉室可兴矣。”
“诛杀宦官自无不可,然陛下在位二十余载,尚能勉强稳住当今局势。王芬等人行废立之举,并非在拯救汉室,反而会让汉室彻底崩坏,吾岂能坐视不理?”
说到这里,他略显祈求的看向周琦,而后郑重拜道:“吾素知子异擅长谋略,既然提出担忧之事,想必已有应对之策,还请子异教我!”
周琦急忙扶住了盖勋,道:“先生与我皆为汉臣,忠于陛下、复兴汉室乃职责所在,琦又怎会坐视不理?”
“王芬等人欲行废立之举,起于诛杀宦官奸佞之臣,仅此一条便能得到许多士人怜惜。”
“若陛下大张旗鼓以叛逆之名,将王芬等人尽皆灭族,必然大失人心,也会有损天子威严。”
“依我之见,不若让陛下假装不知,而后寻找借口不去北巡,再召王芬入京。”
“王芬色厉胆薄,非成大事者也。彼得诏必然惶恐,既无胆量举兵叛乱,又担心前往雒阳被治罪以致牵连全族,或会畏罪自杀。”
“王芬若死,余者皆不足为惧。”
“如此既不损陛下威严,又能将叛乱消弭于无形之中,岂不美哉?”
“至于故太傅陈蕃之子陈逸、青州术士襄楷、南阳名士许攸等人,乃疥癣之痒,陛下只需一封诏书,遣三五差役,即可将之捕捉下狱。”
“彼时是杀是刮,岂不全凭陛下心意?”
周琦的担忧的确没错。
如果大张旗鼓以叛乱之名诛杀王芬等人,不仅有可能将之逼反,也会因此让天子颜面扫地。
毕竟,能够沦落到让臣子图谋废立的天子,又有什么威严可言?
如果像这样冷处理,既能悄无声息平定叛乱、诛杀贼首,又不会将众人叛乱之事弄得天下皆知。
就算那些知晓内情者,也不敢到处乱嚼舌头。
这样虽然没能灭王芬等人全族,却也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盖勋闻言大喜过望,叹道:“子异之言,令吾茅塞顿开,我这就快马加鞭赶回雒阳,与陛下商议此事。”
周琦却是拉住了盖勋,道:“此事先生可不经意将口风透露给张让等人。”
盖勋皱眉道:“为何?”
周琦坦然道:“如今张让等人权势极重,若不能一举将之尽数剿灭,无需树立敌人。”
“今天下纷乱,当以大局为重,无论是为了我能更加轻松的讨伐贼寇,还是为了天子名誉,派人捕杀陈逸、襄楷、许攸之事,交给十常侍都更为合适。”
“如此,就算日后士族记恨,也只会将矛头对向十常侍,而非天子。”
盖勋闻言,虽不愿与十常侍苟合,可是想到了天子的名誉,最终还是决定采纳周琦的建议。
当今之世,若天子威严扫地,为士大夫所唾弃,那么汉室就真的没有任何希望了。
盖勋知事关重大,没敢继续停留,辞别周琦以后,就带着许攸门客首级,快马加鞭赶回雒阳。
周旌目送盖勋离去,问道:“汝让盖校尉故意将事情泄露给十常侍,恐怕没这么简单吧。”
周琦颔首道:“王芬等人谋废天子,乃是为了铲除宦官。”
“若十常侍知晓我与先生向陛下上告此事,必然会领我二人之情。”
“如此,我领兵平叛不会再受掣肘,先生在朝堂之中也不会再被十常侍刻意针对。”
“只有先生留在朝堂,我才能得到陛下重用。”
历史上,盖勋正是因为十常侍担心对方太得天子宠幸,才设计将其调离雒阳,离开了权力中心。
周琦也希望通过这件事情,能够将盖勋始终留在雒阳。
如此,周琦、盖勋得了功劳,脏活、累活却让十常侍去做,骂名、恶名也让十常侍去背。
如此美事,何乐而不为?
他也不用担心十常侍不上当。
若论对于天子的忠心,或许无人比得过十常侍,因为他们的权势都来自天子。
若天子被废,十常侍必会来灭顶之灾。
无论是为了自己的金大腿,还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十常侍在得到消息以后,都会像条恶狗一般,疯狂追捕许攸等逆贼。
周旌看着自己的这个侄儿,叹道:“未曾想,短短数年时间,你已经从当初的青涩少年,成长到了如今地步。”
“周氏有你,何愁不兴?”
周琦谦虚的说道:“叔父过誉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盖勋带着许攸门客首级返回雒阳,向天子诉说此事以后,天子勃然大怒,欲兴兵诛杀叛逆,却被盖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给劝住了。
天子问道:“贼人已生叛逆之心,朕却不能起兵讨伐,如之奈何?”
盖勋道:“左将军向臣建言,陛下可找借口不去北巡,然后召王芬入京进行封赏,彼知事已败露,必然畏罪自杀。”
“如此,叛乱则可消弭于无形之中,亦不损陛下威严。”
天子有些担忧的说道:“彼若不愿入京师,亦不畏罪自杀,反而起兵造反,如此奈何?”
盖勋道:“王芬色厉而胆薄,若陛下以升迁为由召其入京,彼必不敢反。”
天子从其言。
次日,有善占卜者上言:“北方当有阴谋,乃大凶之兆,不宜北行。”
帝纳其言,遂不北巡,而后以冀州刺史王芬为政数年,颇有政绩为由召其入京,以作别用。
王芬得天子诏书,恐废立之事已被陛下所知,心中惊惧。
其麾下心腹劝道:“事已至此,使君不若直接起兵,拥立合肥侯为帝,号召天下州郡起兵攻雒阳,诛杀宦官,清平朝堂,兴复汉室。”
“以使君在冀州之威望,必然举州响应。”
王芬斥道:“若行此事,胜算无几,反而会祸及全族,吾不为也。”
拒绝了心腹起兵的建议,王芬越想越觉得恐惧,担心朝廷牵连自己的家族,最终为了保全家族,自杀身亡。
天子得知此事,果然没有追究王芬家族,就当从未发生过此事一般。
不过十常侍无意间得知消息以后,却都吓得冷汗淋漓,派遣心腹爪牙暗中搜捕参与叛乱之人。
陈逸、襄楷、许攸等人皆被捕杀。
一场大祸,也被消弭于无形之中,周琦、盖勋至此更得天子器重。
就连十常侍,也对二人好感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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