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纪锦棠回到宣城城区的时候已经是正午,这靠近西北的城市里,初春难得有这样好的阳光,大街上挤满了人,大约是赶上中午下班。
纪锦棠把自己隐藏在人群中,可他破旧的衬衫上染满了血迹,但城市人事不关己的精神发扬到了极致,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了他背后大片大片的殷红。
纪锦棠的眼皮已经几乎睁不开,眼前的视线也有些模糊,他加快了脚步回到了宾馆的房间里。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洗完澡后一觉睡到了晚上,这一觉竟然无梦。
这几个月以来,纪锦棠似乎没有一晚是睡的踏实,梦里总会出现一些让人心悸的画面,不管是顾羽梨在他眼前消失的那一刻,还是那面如冠玉却惨白如雪的恒烛。纪锦棠的面前仿佛是个万丈深渊,一片化不开的漆黑就在这崖底,仿佛有无数双恶魔的手从悬崖里伸出来,要将他拖进去。m.sxynkj.ċöm
他独自站在这悬崖边,显得孤立无援,无数个梦里他总能看到去世多年的爷爷那英朗的眉目,爷爷带着笑容,极度宠溺的对他说:“我的好孙子,人一辈子很短暂,一个凡人能做的也很有限,要放下一切执念好好的活下去。”
说完老爷子就随着话音的落下而缓缓消散,纪锦棠很想抱一抱自己的爷爷,就像他小时候那样,躺在爷爷的身上,听爷爷给他讲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
然而这一次无梦的睡眠让他的脸上的显露了片刻的平静,纪锦棠的胸口随着他的呼吸缓缓起伏,房间里尽显难得的静谧。
当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时,已是傍晚时分,大街上的车流随着夜幕的降临越来越少,而街边人行道上的人们越来越多,丰富的夜生活即将开始。
纪锦棠换了件衣服便出门,走到一家冰淇淋店门口,他抬头看了看,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个牌子的冰淇淋是顾羽梨的最爱。由于当艺人,顾羽梨却不敢吃,只有退圈后,顾羽梨才会拉着他经常光顾。
“小姑娘,我要一个!”纪锦棠犹豫了片刻鼓足了勇气,对营业员说。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里挤出来的。
“两个八折,这位帅哥,要不要买两个,你女朋友呢?给她也买一个呀!”营业员的话仿佛是戳中了纪锦棠的心窝子,纪锦棠的手脚突然就麻木了,感觉自己被人拽进了深渊之中。片刻后,他才缓过神来。
只见他对营业员露出一个苦笑,说:“行吧,给我两个。”
纪锦棠一手端着一个冰淇淋,穿梭在来往热闹的人群中,周围的吵闹仿佛都被他自动屏蔽,明明是在初春的夜里,空气中的水还有些凉,可这些刚刚开始夜生活的年轻人却丝毫不在意,人们在互相打闹,人们成群结队的往商场里涌。
芸芸众生,大多都是这样平凡且平庸的活着,什么阴阳秩序,什么天道轮回,没人会想那么多,人们都只想在这一辈子好好珍惜当下,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然而这点要求纪锦棠却得不到,他原本安稳而平静的生活却在去年的中元节被无情的打破,之后的日子仿佛也是被什么人给计算好的,一步一步地将他拖入无法挣脱的旋涡之中,如今他进退两难。
他想着酆都地府或者是佛教众神都对自己这条贱命极度渴望,而僵尸王恒烛更是容不下自己,突然间那控制不住的苦笑就出现在了他的脸上,这是苦笑,也是嘲笑,他嘲笑自己这荒诞的日子。
商场里的人比外面街上的还多,纪锦棠甚至觉得这里的灯光都有些刺眼,琳琅满目的商店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将这个城市的繁荣装点的淋漓尽致。他吃着冰淇淋,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电影院门口,映入他眼帘的电影海报让他倍感意外,竟然是顾羽梨退圈之前拍的那部恐怖片《惊魂十字街》。
海报上的顾羽梨十分漂亮,一双桃花眼散发着迷人的光芒,纪锦棠站在海报前很久很久,他的思绪仿佛回到了那天在拍摄现场,他将顾羽梨和谢南升从无数小鬼的手中救了出来。他的手有些颤抖,一种莫名的伤感压在他的胸口,那种后悔和无奈集聚在他的心头,近乎挤的他有些窒息。
他都没有认真看过顾羽梨的任何一部影视作品,甚至都没来得及当面夸奖一句女孩精湛的演技,纪锦棠一直都没把这当一回事,可现在连对女孩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这猝不及防的宣传海报让男人的思绪有些混乱,本来他觉得自己尘封的心再次被打乱。其实他根本就无法放下,只是他以为自己能够放下罢了。
这电影的票房果然不佳,偌大的放映厅里只有纪锦棠一个人,银幕上的顾羽梨是那样的活泼明艳,她饰演的角色和她本人一样,开朗,勇敢。电影里女主角拿着符咒挡在男主角身前的那一刻,纪锦棠拿着可乐的手爆起了青筋,可乐瓶已经变了形。往往就是这么讽刺,电影里的顾羽梨同样上演了一波美女救英雄的戏码,不同的是电影里她活了下来,而现实中,老天没有给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孩活下去的机会。
这本就是一个荒诞可笑的恐怖电影,笑点十足,却丝毫没让纪锦棠有半点恐惧。男人的笑容里带着无奈,弯弯的眼睛里的视线却是一片模糊。他似乎没有察觉眼角的泪痕已干,男人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目光没有离开过幕布一刻。
不知道是不是电影院的空调开得特别足,纪锦棠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冰凉,他用手抹了一把,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几个月以来,他一直将痛苦强压在心头,他一直告诉自己,生死不过是宇宙万物的自然规律,可他这次再也没有忍住,空荡荡的影院里,他终于放肆的为顾羽梨放声痛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却被电影的声音淹没,就像他本人淹没在自己的眼泪中一样,无声却有声。
荧幕上忽明忽暗的光映照在纪锦棠的脸上,深邃硬朗的轮廓下,清晰的眼泪晶莹剔透,就像是天边一闪而过的流星那般明亮。明暗交错的光影,交替的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漆黑的瞳孔里却闪着比恒星还要璀璨的光芒,在光影里穿梭,正如生命在轮回中无尽循环,永不休止。
顾羽梨灿烂的笑容被永远留在了荧幕里,也永远的刻在了纪锦棠的心里,这烙印一辈子也无法抹去,当画面定格在顾羽梨回头的那一笑时,纪锦棠的心也跟着笑了,他好像看到了活过来的顾羽梨,是那么的真实。纪锦棠下意识的伸出双手想要触碰女孩白皙的面容,却发现他们永远不可能再相遇。sxynkj.ċöm
纪锦棠闭上了眼睛,被眼泪浸湿的睫毛上微微泛着光,只见他将头靠在椅子上,一声长叹将电影终结。
在时空的另一头,陆鸢的眼泪早已染湿苏之淮的衬衫,滚烫的泪水与苏之淮炙热的心脏仿佛要融合,两人也在电影院里看着顾羽梨的封山之作。
苏之淮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陆鸢,他只能用力的抱紧这个女孩,给予她最大的慰藉。苏之淮看着荧幕里的顾羽梨,脑海里不断回忆起山洞里挡在纪锦棠身前的那个较弱的身躯。原来在人与人之间,爱一个人可以勇敢到这样的地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面对上古僵尸王,竟然毫不犹豫。
地府里漫长的日子,苏之淮从未真正体验过情字何解,不管是顾羽梨和纪锦棠惊天动地的爱情,还是陆鸢、李小飞和纪锦棠之间亲密无间的友情,更或者说是商洛亭对纪锦棠的一片痴情,虽然说他来到人间最初的动机是向纪锦棠报恩,可他现在明白,真正让他留恋人间的是身边这个灵动的姑娘。
苏之淮让陆鸢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温柔的抚摸着她轻软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之淮总觉得陆鸢的身上有迷人的芳香。这些日子以来,和陆鸢相处,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地府的判官,他和陆鸢李小飞在一起吃饭互相调侃的时候,苏之淮都差点以为自己是个真正的凡人。
然而他始终没有忘记他的师父崔珏,他迟迟没有动身回地府,还是因为舍不得陆鸢。他总觉得自己这一走几乎就是永别,如今的地府早就和当初大相径庭,一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实则暗潮涌动。
转轮王当初对他说的话他一直记在心头,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能到阳间捕捉生魂,这等于是东方鬼帝郁垒和秦广王已经明牌,西方鬼帝赵文和能被郁垒鼓动来逮捕自己,说明他还是个被蒙在鼓里的人。至于剩下的八位阎王和中、北两位鬼帝,乃至那个一直从未露过面的南方鬼帝,究竟怀揣着怎样的目的,他还没有把握。
苏之淮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想着:若是纪锦棠在就好了。在苏之淮的眼里,纪锦棠一向聪明,尤其在揣摩人心以及分析问题的时候,就好像是开了上帝视角。
然而事实上对于当前的局势,纪锦棠的确比苏之淮要了解的多,一方面是苏之淮受到地府多年的影响,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判断力,而另一方面,纪锦棠在破庙里与观音和土地神的对话让他得到了更多的信息。苏之淮本性单纯憨厚,本就不善于揣度人心,他对于地府本身没有什么执念,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出崔珏失踪的真相,当然也有可能是找到真正的凶手。
时间过得很快,陆鸢在担心纪锦棠的同时,也在对于苏之淮的去留惴惴不安。本来苏之淮决定在借寿的案子结束后,就要回地府一趟。可他迟迟没有动身,他不说,陆鸢也不敢问,生怕她这一问,就让苏之淮想起来自己该走了。陆鸢就这样不知不觉的纠结了半个月,然而她并不知道,苏之淮同样一直处于无尽的纠结当中。
苏之淮在人间的身份依旧是刑警“刘珩”,他尽量让自己忙起来,才能冲淡自己内心的挣扎,可每当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他一闭上眼睛就好像能看到崔判官那张慈祥而温和的脸。那张脸是那么的清晰,好像伸手就能触碰的到。可当他猛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周遭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
这些日子阳城一直是阴雨绵绵,难得有一天放晴,苏之淮也正好休假,于是他和陆鸢决定去郊外游玩。
这天陆鸢穿的十分休闲,卡其色的衬衫配上牛仔裤,将她的好身材展现的淋漓尽致。苏之淮身形挺拔,陆鸢高挑,两人依偎着站在山坡上远眺阳城,就像是油画里的一对璧人,堪称天作之合。夕阳的余晖落在两人的身上,是别样的年华。
“之淮。”陆鸢轻声说道,“这么看阳城真的很美。”她用手指着前方,在一片金灿灿的阳光里,阳城就像是她的名字一样,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苏之淮顺着陆鸢手指的方向,一张冷峻的脸庞里,深邃的眼眸里却写满了犹豫。苏之淮顿了片刻,转头凝望陆鸢,这才开了口说:“是很美,跟你一样的美。”
陆鸢被这突如其来的土味情话撩动了心弦,她露出一个清新自然的微笑,那笑容在苏之淮看来,是三界六道里最打动人心的表情。苏之淮心头最脆弱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扎了一下,他无法从女孩的笑容里抽身,就这样四目相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鸢的笑容渐渐从脸上流逝,她终于还是安耐不住,开了口:“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地府?”
陆鸢的表情非常的犹豫,像是鼓足了勇气,有那么一瞬间苏之淮几乎可以看到她眼里的落寞。她心里其实非常想听到苏之淮说,我不回地府了,我就在人间一直呆下去。
可这位判官是个实诚人,他不善于说话,听到陆鸢的问题,他支支吾吾的片刻,还是决定和女孩说实话:“其实…其实我也没想好,我也不知道我回地府能有什么结果,陆鸢,我只是舍不得你而已。”
话音刚落,陆鸢就一把将苏之淮牢牢抱紧,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判官有些冰凉的脸颊上,唇印是那么真诚炙热,几乎可以将他来自幽冥的寒意融化。苏之淮浑身都在颤抖,这些日子的纠结仿佛到达了顶峰,他用力握紧自己的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清晰的脉络印在他苍白如雪的皮肤之上。
天色渐渐暗淡,苏之淮决定今天忘记一切,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做,就仅仅陪着女朋友一天。两人携手走在树林里,傍晚的云霞映照在天边,树叶被披上了一层淡淡的橘红,余晖洒在两人的脸上,陆鸢的脸上挂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苏之淮挺拔的身姿,将陆鸢挡在这淡淡的阳光下,仿佛有他在,陆鸢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可就在这一刹那,树林的小道两头分别飘起了浓浓的白雾,气温陡然间凉了下来,两人的耳畔响起了让人心头发凉的唢呐声。这唢呐声仿佛召唤了整个树林里的阴气,树梢上飘出大团大团更加浓重的白雾。苏之淮用手挡在陆鸢的身前,一把将她往后推了半步,他面色凝重,眉头皱得很紧,似乎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妙。
陆鸢四下张望了片刻,顷刻间这仿佛幽灵般的白雾就将两人重重包围。
透过这若隐若现的雾气,只见树林小道的东头有七八个人举着红灯笼,穿着古代迎亲服装的人抬着个红色的大花轿缓缓的向他们走来。这些人顶着巨大的帽子,根本看不见脸,他们的衣服颜色都是大红色,伴随着鬼魅般的步伐,就好像是林间窜动的鬼火一般。苏之淮看到他们好像很欢快,踏着唢呐的节奏,翩翩起舞,领头的两个人时不时向空中撒出粉红色的花瓣。轿子上下有节奏的抖动着,仿佛是一颗剧烈颤抖还流着血的心脏。
陆鸢努力的捕捉着眼前的一切,她惊恐的发现,迎亲队伍的“人”们额头上都贴着黄纸符,吹拉弹唱的人们从巨大的袍袖里伸出的手竟然是焦黑的,枯瘦如柴,上面还有腐烂的赘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天空中飘荡着往生钱,透露着一股来自地狱里的芳香。苏之淮看向另外一边,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同样踏着唢呐的节奏,扛着一口通体乌黑的棺材朝他们走了过来。巨大的斗笠下依旧是贴着黄纸符的脸,绑着棺材的麻绳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听起来让人背后发凉。同样也是七八个人,一边朝天撒纸钱,一遍扭动。
“红白撞煞?!”苏之淮和陆鸢异口同声的喊了出来,说完两人又很有默契的看着对方。
“你也知道红白撞煞?”苏之淮意外的看着陆鸢。
陆鸢迟疑了片刻,而后点了点头,吞吞吐吐的说:“锦棠以前教过我,红白撞煞乃是茅山术里的一种极其阴毒的邪术,红煞代表因喜事而意外死亡的灵魂,白煞则代表青年意外遭遇死亡的灵魂,这两种灵魂在风水学上来说是怨气极为强大的,喜和丧本来就是两种最为极端的情绪,而两者相撞变会产生极大的能量。”
“没错,红白撞煞属于喜阴之法,披麻戴孝,手持灵斗番视为阴极之物,抬花轿接亲视为喜极之物,两者相撞,顾明喜阴,乃旁门左道,施法者必然有强大的法力控场,通常抬棺抬轿的乃无实体的灵魂,今天这个红白撞煞抬棺抬轿的仿佛略有不同。”苏之淮犹豫了片刻,他左顾右盼的打量着两边朝他们缓缓走来的人群,漫天飞舞的纸钱和花瓣突然变得如刀锋般锐利,在他的身上划出几道血痕。
苏之淮眉头稍稍触动,但身躯依然稳如泰山。
“这些抬棺抬轿的人好像不是灵魂,而是有魄的僵尸。”苏之淮眯起来的眼睛突然一睁,他似乎预感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陆鸢紧紧地抓住苏之淮的手臂,可她心里却感觉到踏实,因为在她身边的是来自地府的鬼仙苏判官。两边的队伍将两人团团围住,在幕后真正的对手还没露脸之前,苏之淮决定暂时不出手。
就在这时,花轿和棺材突然腾空而起,朝着他俩撞了过去。那速度极快,飞行的花轿和棺木身后的气流掀起一阵风,将地上的草木连根拔起。好在苏之淮也是个身手敏捷的家伙,他拉着陆鸢及时接连退后好几米。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在林间响起,花轿和棺材的碰撞产生了剧烈的爆炸,一时间烟雾缭绕,苏之淮只觉得眼前一片浓雾,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见他伸出右手,手里凭空冒气一团白色的光,将这充斥在林间每一个角落的雾气全部吸进了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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