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食材本就不多,偏又雪大无法下山。云梨干脆制了个简易的鱼竿,两人拿着鱼篓竹竿,一路涉草荡雪赶往溪边。
沈临佑一贯的好耐心,此刻身罩大氅坐在石头上冰溪垂钓,云梨穿着兔绒斗篷,依偎在他怀中静静作陪。
人与雪相应,宛如一幅水墨。
直坐了大半日,竹篓终于装了四五条鱼,沈临佑见云梨不知何时已经睡着。
这时天色尚早,他便也不着急回去,而是用大氅将她裹紧了些。
直到天空再次飘起雪花,沈临佑才轻声将她叫醒。两人牵手漫步,渡雪而回。雪势很急,两人的头发肩膀都落了层层碎玉。
走到小屋门口,沈临佑望着云梨轻笑:“我们这也算共赴白头。”
两人白日冰溪垂钓,夜里围炉相依。在山中捕猎、拾柴、挖野菜,直待了五日,后面雪势渐小,这才重新乘马车从官道下了山。
彼时天色已晚,山脚下坐落一幢老旧酒馆,只一个店家并一个伙计。店面陈设干净,里面六张方桌,两张空着。
沈临佑带云梨走了进去,要了壶酒,一个铜锅,三四道鲜蔬鸡肉,一碟酱牛肉,随后便在角落的位置坐下。
小二烫了酒来,两人听着店内酒客闲谈,饮酒涮菜,只如寻常夫妻一般。
如今不比盛世,少有家长里短,多论世道艰难。从营生不易谈到各家军阀,原本只一桌在说,继而隔桌的酒客也凑着说了两句,不一会大家都攀谈了起来。
有人说:“早知道如今世道这样艰难,当初便该多谋些银钱,要些个烂银票全然没了用处,竟是十年劳苦一场空。”
“可不是,原先主人家给的银票,还稀罕的跟什么似的,现如今再看,还不如我媳妇儿埋在地窖里的冬瓜值钱。”
众人皆是一笑,束冠男子慢饮了一杯酒,不觉叹道:“打了三年还没成败,往后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
戴巾男子道:“如今各家都在争抢地盘,眼下看来倒是霍家、沈家、韩家势头正盛。“
“依我看还是霍家势头最盛,将来说不准也是最大赢家。”
“我听说霍炀生性残忍,手段毒辣,若是他君临天下,这老百姓还能有好日子过?”
束冠男子道:“是这个理,霍家攻打平川府之时还霸着各个官道不许人通行,手下将士也多有跋扈,附近城镇的百姓也吃了不少苦头。”
“可不是吗,幸好沈家二郎带着谷梁氏打走了霍炀,不然只怕日子更加艰难。”
戴巾男子冷哼一声,灌了一大口酒道:“我看不然,只要他们还在打,这日子就永远太平不了。我家祖宅就是在平川府附近被毁坏殆尽的,沈家、霍家、韩家、还有什么谷梁氏,哪个会管我们这些老百姓死活?他们只顾自己打得痛快,可曾设身处地想过百姓的处境?”
听及此处,沈临佑只低垂眼眸慢饮了一口热酒,忽而觉得手中一股温热,抬眼却是云梨握住了他的手,朝他浅浅绽出一个笑颜。
这时屋外又走进一个跛足男子,身穿布衣,头戴斗笠,腰间别着一根竹箫,须发半百,甚是沧桑。进来后不禁笑道:“店家,你这儿生意可真不错!”
恰似风尘扑雪面,一身清寒萧瑟衣。
店家笑问:“客官打哪来?要些什么?”
跛足男子道:“来处可多了去,只要半壶烫酒,一叠小菜。”
许是他的气质与这酒馆内的酒客太过与众不同,自打他进来,众人皆不约而同将目光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束冠男子笑对他打了声招呼,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
跛足男子爽朗道:“公子但问无妨。”
“适才听足下与店主谈话,足下为何说来处颇多?”
跛足男子笑道:“因去处甚多,所以来处也多。”
戴巾男子道:“去处多?先生可都去过哪些地方?”
这时店家上了酒来,跛足男子喝了一杯,缓声道:“从和阜城一路至此,也算是走过二三十个城郡了。”
不止是戴巾男子,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和阜城不在东南地界么?怎会跑到这里来?”
跛足男子脸上带了丝哀戚,旋即又掩饰过去,只淡笑道:“三年前妻女回乡探亲,谁知适逢天下大乱,如今内人的家乡早已变作焦土,妻女也杳无音讯,一寻便是三年,是以才说来处甚多。”sxynkj.ċöm
众人听后唏嘘不已,有人便道:“足下找了三年也无踪迹,何必苦苦执着?大好年华,切莫虚度才是。”
跛足男子轻笑:“这话我已听了不下十次,很多人都劝我别找了,可我在这世间已是孑然一人,她们便是我活着看遍山河的动力,若说虚度时光么,我却并不觉得。”
众人听了这话,皆唏嘘不已。
束冠男子又道:“敢问足下的腿是如何伤的?”
他毫不介意,笑得爽朗:“城破之日被乱军碾伤。”
有人问:“足下家乡何地?又是被哪家将士所伤?
跛足男子却也不说,只淡笑道:”纷乱世道,讨来伐去,无论是哪家将士都无区别。”
众人听完一阵沉默。
云梨看了眼沈临佑,见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喝着酒,酒量本就不甚好的他此时已是脸颊酡红。
跛足男子见酒馆内没了方才的热闹,抽出腰间竹箫道:“雪夜沉闷,大伙也莫为了鄙人扰了酒兴,不若在下为诸位献曲一首解闷可好?”
不止他们,就连云梨与沈临佑也许久不曾听得丝竹之乐。众人听了喜出望外,忙请他奏歌一曲。
他执箫吹奏,悠悠箫声卷音轻漫,似江潮初鸣,又似玉碎含星,只觉有吟不尽的清苦灼心,行不尽的浮玄云雾。
前奏吹罢,众人意识到这是颐朝百姓都耳熟能详的一首歌,名唤《山音信》。通曲全调都是在讲述思乡游子的人生旅途与心路历程。
有会唱的也都跟着悠悠唱了起来:“……长夜冷却广罗袖,年去年来荒柳柳;漫昼寒裹泪湿衣,岁去岁至草萋萋;念归乡,念归乡,乌沉云儿无方向……”
云梨靠在沈临佑怀中,两人静静听着:
“风柔挽得三江暖,悠悠渡水合人心;
山语送得炊烟近,声声徘徊入月明。
行舟去,行舟去,桧木桨儿舍涟漪。
双冬吟过凛春寒,不识乡音问东西;
四秋曲罢炽夏远,不辨昔颜闯南北。
莫回首,莫回首,黄沙烟儿遮满楼。
长夜冷却广罗袖,年去年来荒柳柳;
漫昼寒裹泪湿衣,岁去岁至草萋萋。
念归乡,念归乡,乌沉云儿无方向。
风柔却是故人颜,山语皆为故乡音;
鸿雁信,一叶舟,江心留人,酒旗招,
暮晚星,灯下火,炊烟如云,月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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