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宣独自策马往南面走,路上捉住一个小兵,以枪柄击其背曰:“主君在哪?”
小将答:“正南方向的殿宇里。”
任宣心一悬,立时痛击马股加快了速度。
行至宫殿大门,任宣抬头瞧了一眼棠清宫的殿名,下马往里走去,除了驻守的将士,一路行来皆肃静无声。
直走进内殿,他才终于看到廖安守在殿室门口,眼眶腥红如血,只是强忍着没有落泪。
任宣看他这副神情,也不敢贸然上前追问,只得枯坐在台阶上发怔,他也不敢相信,传闻竟都是真的。
良久,外面终于有将领传来消息:“姚氏冯旭寻到沈临佑的踪迹,正带人将他堵在北面宫门。”
话音刚落,里面终于有了响动。
韩星年好似被抽走所有气血一般,他面色苍白,双唇紧抿,一道锐利的眸子蕴着无止无尽的恨意。
传信的将领来不及为他引路,他就已经当先翻身上马,手持箭囊挽弓而去。
北面宫门,冯旭已和金缕衣将沈氏军马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倚在马背上笑叹:“果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年赫赫威名的沈临佑也有今日丧家之犬的时候。”
相比较他,姚景容便平静得多:“良将皆去,他便什么都不是了。”
沈临佑捂着伤口站在亲卫身后,持剑的姿势仍稳如松柏,“沈某一命在此,要拿尽管来取。”
姚景容摇头,彼时他已经听到远处渐渐接近的马蹄声,于是轻叹:“你的命有人会拿,却不是我来取。”
话音落下不久,身后一支玄羽箭飞来,擦过人群密集的缝隙,穿过众人的耳畔脸颊,直直射入了沈临佑的胸口。
“沈临佑!”随着一声咆哮,又一支羽箭飞来。
这次沈临佑再支撑不住,人便直直倒了下去。
他握着剑柄,抬头看见韩星年急速下马,又是一箭飞来。
不过几程的功夫,韩星年便已走到身前。
他连射了三箭,仍是怒不可遏。
他原想质问沈临佑,问他为何如此狠心,问他怎么下得去手。
可沈临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只短促地说了一句话,随后便向身后的玉台倒去,倒在他与亲卫的血泊之中,在漫天的飞絮中涣散了瞳孔,碎玉落在鼻息,也再拂不动分毫。
“她因何而死,难道你不懂吗?”
这句气息微弱的话久久萦绕在韩星年耳边。
众人皆不知晓。
良久,他回身看了姚景容一眼,“这皇位是你的了,这天下,也是你的了。”
火光映照的扑尘飞絮中,韩星年扬手扔了弓矢,头也不回地入了幽暗之境。
棠清宫外的玉阶之上,柳絮落了一层又一层,恰似白雪那般纯净,依稀中,好似能听到一个小宫娥的哭泣声。
可是没有一个人会在意。
任宣看到韩星年抱着一名身着月白棉裙的女子走出来,他大着胆子看了一眼,那不像是个死人,倒像是一位普通沉睡的美人。
只是脖颈上,残留着陈年刀疤和红淤紫痕。
他走之后,廖安忍不住用袖子抹擦了眼泪,任宣叹声气,仰起头时发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往脖子里钻,抬手拭了拭,在指尖混着灰烬一捻,竟然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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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兴元年五月,姚景容称帝,废绥,改颐为延,立阳鹿城为京都。同年十月,实现了前所未有的中原再度统一。
桂月之末,南境的桂枝海棠争相盛放。
琮保、桑榆等人留驻中原,成了姚景容的股肱之臣。蒙阕所领的仓溪寨一族则随仡宿尔一同回了南荒。
队伍里两具棺椁,一具载着胞兄尸骨,一具载着厚谊故人。
走到中原与南境的交界时,他们看到一个庞大的身影,饕傀身上坐着一个身穿短衫的豆蔻少女。
她似乎有些不敢确定,少女跳下饕傀的肩膀,伸长了脖子张望着,最后充满希冀跑来,铃铛轻碰,在山野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久久不散。
小凤凰长大了。
云泽也长大了很多。
可小凤凰比云泽懂得多,所以她的伤心难过就愈发满溢。
她的阿娘走了,爹爹在护送娘亲棺椁回到南境的路上时蛊毒复发,于是,这厚重的棺椁里便躺着两个她曾最亲近的人,也是她在这世上曾经拥有过的最得之不易的美好。
悲伤之余,小凤凰终于明白,她这一生虽然没有见过亲生父母,却不曾中断过家人的爱。
爷爷与老将军他们都给了她最好的童年,她曾经还拥有了世上最好的父母,何其有幸。
霍彬沉闷了很久,云泽还小不知事,他围着棺椁好奇打量,那琛则坐在树下一动不动。
他或许还不明白,为何银汐走了,连云梨也走了。他不会说话,如今变成了饕傀,甚至连哭泣都做不到。
小凤凰抓住他的手,泪眼迷离间对他打着手语:所爱之人在心中,就永远不会被遗忘,是不是?
良久,她得到了那琛肯定的回答。
彼时仡宿尔从石林寨里出来,祖布被族人搀扶着边走边道:
“……前些年,有位老者也曾带了一瓮骨灰来到此处欲要安置,他未告知自己的身份,只说那是江姑娘的骨灰,我便让他安置在了圣使长眠之处。”
仡宿尔点头,遥望着远山青翠低喃:“那就把他们葬在江冬乐的坟茔旁边吧,那里还有银汐和莘柳,云梨定是愿意的。”壹趣妏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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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兴十八年,三月末的朝都城春闲波皱,揉碎柳絮纷飞。水中倒影,恍惚双燕衔泥。
破败巍峨的城墙根下,一个白衣男子手持破帚,一遍一遍,十几年来如一日扫着玉阶上的黄叶。
角落里则蹲坐着一个梳着单髻的圆脸女子,她长长的指甲抠着发黑墙根的草皮,最后捏住了一朵浅色小花,发出痴痴的傻笑。
一群孩童捏着风筝途径此处,看到两人后,熟悉地边跑边唱:“疯子扫玉阶,傻子拾白花,素袍素袍至宫门,从此东君不回春。”
一道长鞭凌空划过,噼啪一声厉响,马夫扬声吼骂:“去去!都给老子让路!”
车舆被孩童阻隔了去路,不得不暂时停了一会,听到马夫的叱骂,众孩童扮了个鬼脸,又捏着五彩斑斓的风筝笑嘻嘻地散去了。
车厢内,婢女细细瞧了眼主子,忍不住轻声问:“姑娘认识那两人?”
苏菱的脸隐在半幕车帘后,她遥望许久,思绪不期然回到永昭二年的最后一月。
断了胳膊的史谊被盛晖鸣从城墙上扔下去的那一刻,苏菱以为自己也要一命偿一命了。
众人忿忿不平,异口同声拖拽着要拿她偿命,可韩星年却没有杀她。
他说,何人债、何人偿。
他说,她也不过是一个弱女子。
苏菱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她曾经嫉妒到发狂,恨不得让她从这世间消失的人。
那时她才忽而明白,云梨是凭何能活到最后,又是因而能活得坦荡清白。
一个人生来心善固然是好,可若她经历了种种苦难和黑暗,还依旧选择良善,那才是真的难能可贵。
她自问自己没有做到,也无法做到。
此时耳边听着婢女的疑问,那些陈年里不堪回首的记忆再度涌现。
她当年被韩星年放了之后没有回到沈临佑的身边,而是辗转回到家乡,选择和亲眷度过余生。
多年前的大火,将碧瓦朱甍化作断壁残垣,只有矗立高耸的城墙默立风霜,诉说往日的朝夕。
苏菱默然许久,她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最后终是摇了摇头。
马车继续向前,辘辘远去。
婢女好奇地张望车外,脆声道:“没想到朝都城还有这么多未开败的梨花呀。”
春风扬起琼玉素瓣,掩盖过车辙轴痕。
原来他们这些人匆匆而过,早在未觉之前就已经走完一页史册,最后独留下诗回与歌,扉页泛黄,揉敛陈香。
她扬手接住几片素洁花瓣,指节微曲拢在手心:“梨树凋零,春期将过。”
原来东君已经这样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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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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