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两人坐上去往台南的高铁,一个多小时后便到达。台北如果让沈丁感觉回到小时候,那台南就让沈丁感觉回到了郭村。
但比起郭村,台南显得干净热闹许多。大海与高山和朴实传统的人文叠合,和台北的都市感天差地别外,交通也没有台北方便。
两人来此就是为了去寺庙,晚上还得回台北,叫了辆车后,司机极力推荐把两人送到了盐水区的一座武庙。
“大陆来的嘛,这个寺庙比较适合你们啦。”
“为什么?”
“老爷保号啦,很多人都是来拜老爷的。”
“老爷保号是什么意思?”
“关老爷啊,你们大陆不都是拜关老爷吗?”
陆奇林正色道,“大陆非常大,每个地区的文化都不一样,潮汕地区拜关老爷比较多。”
“我知道啊,我也见过不少大陆的,来都是拜关老爷啊,我们台湾也很大啊,你看这是台南,旁边有高雄,屏东,花莲,宜春……好多好多地方,每个地方也都不同啊。”
陆奇林还要说,沈丁付了钱拉他下车,“是,您说得对,谢谢了。”
这座庙色彩鲜艳,庙前一座三十尺的关羽手持关刀的雕像伫立,空气中弥漫着香火气,除此以外,地面似乎在有节奏地轻微震动。
“他拿一个台湾一个小岛和整个大陆比?”陆奇林耿耿于怀。
“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和他说死了也不明白。”
“这不是井底之蛙吗?”
“世界很大啊,我们也是某种程度的井底之蛙。”
“你怎么哲学起来了。”
“在寺庙说这种话很合适,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两人走到关公像前,刚才的震动声就离着更近,在空气中荡起波动,声声入耳,再入心。
陆奇林刚刚还在为司机的话义愤填膺,这会儿好似被声音平定,面色柔和。
在两人前边跪拜的人也朝着寺庙里面望,想看清这让人心神宁静的来源。
“这是敲钟?”
“不太像,敲钟应该比这个脆一点。”
寺庙正门右侧有一只黄皮红鼓,皮面对外,架着摆放,它的右下放着跟裹着红布的粗木棍子。
“是鼓声,刚才有人敲鼓。”
两人离得越近,香火气也越浓,说话间心头被又一阵声波震动,还是刚才的声音,但面前大鼓的位置没有人。
寺庙在山林间,烟雾飘散。他们身后是关公像,前边是敞开的寺门,刚才跪拜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两人不自觉地靠近。sxynkj.ċöm
“这寺庙看着还真是野。”
“没有商业气息,说明跟前台说的一致,估计灵。”
“那你多拜拜。”
“老爷保号,老爷保号。”
两人说着跨进寺庙门,刚才的声音更近,一下下撞在两人的心间。他们看清了声音来源,院子角落处有个中年男人,正徒手拍着面前的一面鼓。
这面鼓也是架着,鼓面对着男人的脸。m.sxynkj.ċöm
但和门口的鼓不同的是,它的鼓面已经偏褐色,鼓身也从红色变成偏棕的暗色。
男人一下又一下,看着没怎么用力,但那面鼓却发出了巨大的回响,好似在和男人对话。
这一幕惹得院里的人移不开眼。
那敲鼓的男人也在阵阵鼓声里,模糊着双眼,他在哭。
“什么情况?”
沈丁和陆奇林好奇心起,不约而同地向左走向男人,快走到时,男人的手已经停下,他抬起手背抹眼泪。
他身后还站着个人,那人问道,“王师傅,你看能否做一个比这个再大一点的鼓?”
男人抹着面前的鼓面,“这面鼓你们怎么不用了。”
“这面鼓有一甲子了(1),我们寺庙翻修过,这面就小了,就一直放在我们储藏室里面。”
男人不断摸着,眼眸仍是泪光,“你们知道吗,这面鼓,是我爸爸做的。”
沈丁和陆奇林听了互望一眼,面前的男人听着也是个匠人。
男人的手摸索到鼓面一处位置,那里的字迹还清晰可见,从左至右四行,前三行写着,“廟鼓包用拾年製造人王阿塗响仁和吹鼓廠“,最后一行是地址。
两人没想到,来拜佛还能遇到匠人,上前就搭起话来。
“用十年?这面鼓不止十年了吧。”
“这是我爸爸六十几年前做的。”
男人说他姓王,是台北一间制鼓工厂的师傅。这间寺庙给他打电话说想要一面大一点的鼓,请他来庙里看看环境,看看多大的鼓合适,他这才来此,没想到竟然遇到父亲年轻时做的鼓。
“这鼓好像以前电视剧里衙门门口的那种。”
“是,我都很少没见到了。”
王师傅听沈丁和陆奇林说话口音道,“你们是大陆来的?”
这熟悉的问话让陆奇林想到刚才的司机,“是,我们大陆很大的。”
面前的男人没有反驳,也没有反过来说台湾如何,他坦然道,“大陆非常大,有很多人找我们做鼓,日本、韩国、马来西亚不大,也有很多人找我们做鼓,全世界一半的中式鼓,都是从我这里走的。”
王师傅说在来寺庙前他还去了间录影棚,他用中式做法,为一个爵士鼓演奏家做了一套中式鼓。
“爵士鼓演奏也用中式鼓?”
“你知道我们这代很多人小时候生活在农业社会里,看布袋戏、歌仔戏,还有平剧(2),所以虽然接触的是西方乐,心里还是有个传统梦。”
“但是敲起来也一样吗?”
“那在我的角度肯定中式鼓要更多样。爵士鼓要很用力敲,是鼓面反弹给的声音,但是中式鼓不是,中式鼓你轻轻敲就有声音,它很多时候是鼓身的木头在发出声音。你会慢慢去欣赏桶身的感觉。”
沈丁和陆奇林听不明白,王师傅伸手轻轻敲着面前的鼓,鼓声疗愈,似乎在传递着某种情感。
“我没敲一下,好像我爸爸都在鼓声里告诉我些什么。”
王师傅又一下下地拍打,那面鼓像是有魂魄般,它在这寺庙里几十年一直等待,等待着王师傅的到来,等待着再被敲响鼓面。
制鼓是王师傅的宿命,他继承父亲的手艺,重复削皮三年才做出自己的第一面鼓,十年才能做出一面好鼓。
如今他带领徒弟们,切割牛皮、烫牛皮、刮牛毛、削脂肪、定厚薄、鼓皮打孔、绷鼓皮、晾晒鼓皮、养鼓身、踩鼓皮。他的热爱与汗水都化作鼓声,鼓励和疗愈着更多的人。
也帮助了很多想要保持和延续自己文化的人。
“您父亲告诉你什么?”
“他告诉我人要踏踏实实。我不敢想以后啦,现在就希望我的徒弟们不会过度营销,一年一年地做下去。”
王师傅说着传承,手掌又拍向鼓面。这次沈丁和陆奇林正对鼓面。
“你听,这鼓声,像什么?”
“像心跳声。”
它的每一次击打,都是一次感染和传递,它在说着制鼓人的忠孝仁义。
注释:
1.一甲子是六十年。
2.平剧一般指京剧。
3.制鼓师傅的原型为台北匠人王锡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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