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凌相家新晋的大小姐已被带回相府，望着眼前的景象发怔。
四角红木房梁沉甸甸地垂着八角宫灯，灯脚流苏几乎要遮住南边一排雕花木窗。窗上糊的米黄色丝绢，绢面上绣着的祥瑞各不相同。西域购来的毡毯大喇喇地铺满了整座大厅，张扬又浪费。
在她九岁以前，也是如此，虽未有这样多的奴仆，可爹给的总是最好的。院子是他自己的建的，一花一草也是他移栽而来。他常四方出游，来时总会带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给她…
李星仪回过神。
她与凌太夫人坐在方榻上，她只稍稍垂首，便看到毡毯上跪着的奴仆们也正好奇地瞧着她。
凌相咳了一声，他们赶紧低下了头。
“她是我的女儿，也是你们的小姐。”凌相站在她身后，一手搭在她肩头，另一手扶在腰间，对着厅内厅外跪伏着的黑压压的头顶道，“惹了她也没关系，顶多被我打一顿再发卖出去。”
凌太夫人治家有方，一个不顺意便打到你服。已服气了近五十年的凌相一朝得女，如今能对第三人说这句话，也算是扬眉吐气一回。
“好好好…”凌太夫人十分满意，拉着李星仪的手不放，“宝宝吃过了没有？”
李星仪想说晨起到现在就吃了半个鸡腿，虽说吃得不多，却是有些油腻，导致腹中空空但难以下咽。
没想到凌府中人竟是极会看眼色的，只凌太夫人这么一张嘴，便有几人抢着开口。
“奴去为小姐备膳！”
“奴去宰了牛羊为小姐补身子！”
“奴洗菜干净摘菜快，小姐面善，定喜欢素食！”
“奴会雕花会摆盘，小姐看了定能多吃三大碗！”
“奴会…呃，奴好像什么也不会。但奴去盯着他们，准不叫他们偷懒！”
凌太夫人与凌相十分满意，挥挥手让他们下去忙活。
剩下的人头开始动起来——会的活儿都被抢完了，不会的话也被说完了。简直是肉眼可见的着急。
这样狗腿的奴仆莫说李星仪，只怕是皇帝来了也不曾见过的。
李星仪回过神，轻声对凌太夫人道：“婆婆，我不…”
“饿”字儿还没说出口，凌相便重重地咳了一声。
李星仪没敢继续说下去。
凌太夫人听见了便责备儿子：“咳什么咳？有病就去看病！瞧你，吓得宝宝不敢讲话了！”
李星仪张了张嘴，硬着头皮圆道：“婆婆，相爷没有吓唬我。”
凌太夫人不高兴了，指着凌相问：“你喊他什么？”
李星仪仰头看凌相。
凌相虽已上了年纪，可因不曾娶妻的缘故，瞧着面容比同龄的燕国公、冯驸马等人年轻许多。他长眉长目，眼神深邃而有威严，可一张没什么皱纹的脸上却蓄了一尺须，就像年轻人粘了条假胡子一样滑稽。
李星仪想笑又不敢笑，可那声“爹”她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在她心里，她爹只有一个的。便是李承明照顾她许多年，她也只是唤“干爹”。
今日凌相于李星仪而言是大恩人，可让她喊，她是真的喊不出口。www.sxynkj.ċöm
凌相却不在意这些，只是摸了摸她后脑勺道：“宝宝应是吓怕了。”
凌太夫人笑了笑，下一刻却突然靠在椅背上打起盹儿来。
李星仪看着正在打鼾的凌太夫人，全然不敢相信竟真有人上一刻在讲话，下一刻便睡着了的。
“这是常事，习惯便好。”凌相见怪不怪道。
他吩咐几个四肢粗壮的仆妇将凌太夫人架上了榻，又拿了薄衾来替她盖上。
只是这当中，凌太夫人一直握着李星仪的手不肯撒开。
她站在床榻边，片刻不到仆妇们又搬来一张小榻。
李星仪坐上去后，凌相便教人都散了。
“你祖母睡觉的本事天下最大。”凌相看着母亲，轻笑着对李星仪道，“只要困了，眨眼间的功夫便能睡着；若是睡着，天塌下来也吵不醒她。”
上了岁数的总是操心得多，夜中醒后难再入眠，起得也早。像凌太夫人这样的的确不多，倒也算是有福气的了。
偌大的厅内只剩下他们仨人，还有个雷打不醒的。李星仪放下了心，问：“您为何称我是您女儿？”
凌相却只是再次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反问道：“难道你不想做我女儿，不想有个家？”
“也不是不想。”李星仪想了想，实实在在地道，“可这世上没有平白得到的东西，何况您是丞相，想做您女儿的人何止万千，为何是我？”
又为何是在这样紧要的关头？
李星仪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想法——这是否又与萧瑧有关？
凌相却道：“你祖母很喜欢你，自从见了你便念叨。而我从不曾娶妻，这些年却见陛下三子绕膝，燕国公双姝在侧，时常觉得羡慕，也想要一个女儿…很早时我便有这个意向，只是你从显阳殿搬到别苑，我再去寻你时竟未寻到，这才作罢。”sxynkj.ċöm
“那时我打算离开元京。”李星仪垂首道，“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便又回来了…”
“是三殿下罢？”凌相淡淡地问。
李星仪心神一动——难道说？
“今日也是殿下吗？”她抬起头迫切问道，“是殿下让您收我做女儿的吗？”
凌相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开口说：“是与不是，你也会是老夫人的孙女，我的女儿，同他没有任何关系。”
李星仪不傻。
她知道凌相的立场，他永远站在皇帝这边，所以他从不偏向任何势力，尤其是野心勃勃的简王。
倘若萧瑧要求凌相办事，那一定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殿下会如何？”李星仪的面色苍白了几分，“燕王妃身死不是殿下所为，殿下会有事吗？”
看着她苍白的脸，凌相又想起另一个人来，只觉得又可气又心疼。
“萧瑧的心思可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两个兄长的心眼儿加起来也不及他一个人多。”凌相拧眉，用一副老爹的口气劝道，“你若是担忧他，才中了他下怀。你既是我女儿，日后还是同他疏远一些得好。”
他可不想自己的女儿最后奔了萧瑧去，到时自己岂不是要被逼着站去简王那边？！
可如今李星仪怎能不挂念萧瑧？
“今日我还能在此地，全赖殿下怜惜。”李星仪哀声说，“殿下帮我这样多，若我同他也疏远了，岂不是无德小人？”
她并没有告诉凌相，他们之间还有一层朦朦胧胧的关系。
她是迟钝之人，直到她知道有这一层了，却难见着他了。
如今的李星仪简直是悔不当初——后悔这两日来一直冷落萧瑧，后悔过去不曾多了解他一些。
但凡她多看他几眼，多听他说说话，多靠近他一点儿，也不至于现在绮罗加身却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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