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场大辩论进行到关键之际,一直在湖南装死的贺长龄终于也忍耐不住,他让刘蓉向汉王殿下送来了一封书信,里面的内容只有一句话。
“敢问汉王殿下,当下乃何人之国?”
表面上来看,这是一句相当大逆不道的话,但是赵源却深知,以贺长龄这个老头子的禀性,他万万不会用这行文字来挑衅自己,恐怕其中另有几分深意。
在琢磨了许久之后,赵源也慢慢品出了几分味道,自己的‘三民主义’恐怕让贺老头产生了几分误解。
贺长龄所问的‘何人之国’,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因为过去的时候复汉军靠着工商起家,而后又团结士绅,拉拢清廷降臣,现如今又对底层百姓示好,看上去好像哪个阶级都不得罪,哪边都拉拢,但是这其实是有问题的。
原因很简单,对于任何一个组织而言,它所掌握的资源都是极为有限的,不可能同时满足所有阶层的需求,始终都会有一个先来后到,厚薄之分,就好比大宋文彦博说了一句大实话,‘天子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解开了千百年以来政治中最赤裸裸的一面。
在皇权盛世中,别看皇帝和大臣们天天拿百姓的疾苦说事,但实际上所有人都很清楚自己所占的阶层,也明白自身的利益,文彦博就很直白地告诉皇帝,所谓的老百姓算个屁,真正帮你坐稳皇帝这个位子的是咱们士大夫。
当然,到了大明朝的时候,朱元璋就不惯着这些所谓的士大夫,一个个大耳光抽过去,逼着他们跪下老老实实听话,而后到了清朝的时候,满清皇帝更是不把这些所谓的汉族士大夫放在眼里,潘世恩也好,林则徐也罢,这些个大臣们又何尝能影响皇帝的决断呢?
现如今贺长龄被‘三民主义’逼得坐不住,只好豁出一张老脸问赵源,实质上也是希望赵源能给理学派一个保证。
“士农工商,四民并举。孤不偏用,亦不偏废。”
赵源也写下了一句话,交给了刘蓉,道:“庵老有些担忧也很正常,孟蓉还是要好好跟庵老解释一番,免得生了间隙。”
“是,汉王殿下。庵老原本也不想多事,实在是一些后生子弟不肖,多番软磨硬泡,庵老也是无可奈何之举,还请殿下恕罪。”
刘蓉脸上也带着几分无奈,他知道此番送信并不是一个好差事,但问题是他过去得到湘湖理学派帮助甚多,此时也不可能站在岸边坐视。
赵源点了点头,道:“孟蓉,这一次差事办完以后,还有件事需要你来做。”
“还请殿下明示。”
刘蓉脸上带着几分紧张与期待,若是得到了汉王的青睐,将来在新朝的前途也就有了保障。
赵源缓缓开口道:“孤立三民主义,草书宪法以正民心,而孤以宪法执掌天命,乃天下正朔,以民族为核心,自然需要正本清源,重订史书,其中最要紧的便是重修明史......这事原本得有个人起头,孤就把这事交给你了。”
刘蓉一听要重新修明史,顿时双手都颤抖了起来,他自然知道这话潜在含量——能修史书的都是什么人?那都是一时大家,士林领袖!
先不说别的,刘蓉作为‘湖南三亮’中的小亮,本来名头就比不过左宗棠和罗泽南,更不用说跟江南士林去争锋,这事怎么看也落不得他的嘴里,可没想到赵源的这句话,顿时让刘蓉喜从中来,激动到脸上都带着几分红晕。
一旁的罗泽南笑了笑,有意提点道:“昔日大明太祖皇帝征逐元虏,恢复中华,得华夏正朔,自古得江山之正者莫过如此。然而明末以来,神州陆沉,胡风重现于近,可谓耻辱。如今汉王殿下效法太祖,逐夷狄,兴华夏,又提出王在法下,以民为本,宪法之天命与华夏之天命已经绑在一起,孟蓉,这件事你可要明白其中的分量。”
刘蓉顿时冷静了下来,他自然明白罗泽南的意思,这些其实还是当初赵源在‘民族’一论上的延续,他将民族与皇帝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再通过宪法使其得到控制,也就补上了天命的最后一环,届时赵源一旦登基为帝,将会拥有比先前皇帝更大的权力,以及更小的限制。
像这种重要的政治任务,往往只有未来的宰辅之臣才有机会接触。
“殿下圣明,臣定然不辜负殿下的期望。”
罗泽南眯起了眼睛,道:“孟蓉,伪清乃夷狄伪朝,不列华夏正统,自建虏起即为伪帝逆贼,虏酋努尔哈赤原本为明之臣子,其祖、父为建州左卫指挥,本人也是大明龙虎将军。是以建州虏变,实为叛逆之行径,乃伪朝之属,需要对其正本清源。”sxynkj.ċöm
见刘蓉听得认真,左宗棠也开口道:“孟蓉,除了正本清源以外,还需要重新勘定明臣逆贼,昔日伪清乾隆着人修撰《钦定国史贰臣传》,而如今咱们也应该修撰一个《钦定华夏汉奸名录》和一个《钦定华夏英杰名录》,将数千年来华夏的所有汉奸和英杰分别书写于史书之上,供万民褒贬。”
这其实是赵源的主意,他自从知道了乾隆搞出来的《钦定国史贰臣传》,便已经起了这般想法——他以三民主义为宪法根基,就需要在民族上面着力更多,那么就得从民族崛起的角度来做到正本清源,像汉奸需要惩处,而英雄则需要得到褒扬。
赵源继续道:“孟蓉可以先在武昌组建文史馆,任为文史馆首任研究员,以后还会有很多人会加入进来,配合孟蓉先把《钦定华夏汉奸名录》和《钦定华夏英杰名录》修出来,到时候在大公报上面进行连载,也让天下人辨明忠奸。”
“等到将来《新明史》和《伪清录》修出来以后,必须将内容列入到科举考试当中去,尤其将来进行的三年义务教育中,需要将这些内容放进去。等到了那个时候,天下人就会明白,新朝的天命立于何处。”
赵源神情肃穆,“宪法未立,天下未安,孤便一日不即皇帝位。”
.......
学海堂。
自从赵源曾经登上越秀山与众人探讨新文化运动之后,陈澧、吴又侠等人从朴学中挖掘新的内容和方向,经常与前来的各地士子开展大辩论,也使得越秀山逐渐成为了两广的新学学术中心。
就在赵源还在武昌同众人制定宪法之际,贺长龄却并没有像刘蓉说得那么淡然,他和湘湖理学大家常大淳一同赶到了广东,二人都是一大把年纪,登上越秀山时多少有些体力不支,只能任由家人扶着缓缓上山。壹趣妏敩
常大淳来历非常寻常,他本是衡永郴桂道衡州府衡阳县人,道光三年进士,出身相当不错,一上来就选庶吉士,授编修,迁御史,后来出为福建督粮道,署按察使,官符如火,一路升任湖北布政使。
后来太平军打到了湖北以后,常大淳不愿意太平军效力,也不愿意一死了之,便躲回了湖南乡下,直到贺长龄请他一同赶往广州越秀山,维护道统,这才让他得以动身。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常大淳这一次赶来广州,也是希望能够给广东士林一个教训,让陈澧、吴又侠这些人不要另寻歧路——他明面上不敢对赵源发表意见,但是却认为两广的读书人已经被赵源所言给蛊惑了。
等到二人上了越秀山之后,却发觉四处无人,后来询问了一二过路的学子后,这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去了学海堂,正在听陈澧先生讲课。
常大淳顿时有些兴奋,摩拳擦掌一番,道:“庵老,咱们这就去看看陈兰甫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贺长龄想了想,也点了点头,道:“那就去看看吧。”
他打定了主意,自己老胳膊老腿前来踢场子,搞不好就惹得陈澧的门人围攻,不如就让常大淳先上,到时候他再看情况是否出面。
二人一路赶到了学海堂门前广场前,只见此地空地处已经摆满了椅子,许多学子们正坐在椅子上,听着台上陈澧侃侃而谈。
“汉之省赋,非通行长久之道,必欲合于古法。九州之田,不授于上而赋以什一,则是以上上为则也。以上上为则,而民焉有不困者乎?汉之武帝,度支不足,至于卖爵、贷假、榷酤、算缗、盐铁之事无所不举,乃终不敢有加于田赋者,彼东郭咸阳、孔仅、桑弘羊,计虑犹未熟与?然则什而税一,名为古法,其不合于古法甚矣。而兵兴之世,又不能守其什一者,其赋之于民,不任田而任用,以一时之用制天下之赋,后王因之。后王既衰,又以其时之用制天下之赋,而后王又因之。”
陈澧环视众人,缓缓开口道:“钱银兴,人世旺,此乃天理人道。当今天下之衰,实乃银钱之道已衰。清廷无怜恤之心,欲壑难填,以钱以银为税,所税非所出。当行工商之道,而非拘泥于田赋一途。百姓之仁义,更体现于田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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