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岸边,静静漂着一条破旧的乌篷船,船身发黑腐朽,表面全是灰白的泥浆和大片斑驳的绿苔。船内空无一人。
书生模样的人跪坐在岸边,身前摆放一具少女尸首,尸首一身袄裙,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m.sxynkj.ċöm
大约因为水草盘根错节地从船的缝隙中生长,慢慢将其绑缚成一个茧,少女的尸身没腐朽得厉害,只是沾满了陈年的塘泥,从污泥下透出死气沉沉的青色来。她的发髻蓬松凌乱,满是污泥,书生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有两枚闪亮的东西在发间晃来晃去。正是鬓上那一对琉璃发夹。
红毛狐狸躲在树后面看着这画面,瑟瑟地用爪子搓了搓毛手臂。无他,来渚上的时候,她刚坐过这少女划的船,那时候她还能说会动,还会朝人翻白眼哩……
书生静静地抚摸尸首的鬓发,仿佛有看不见的泪滴从他通红的眼眶中流出来,又顺着凹陷的脸颊流下去:“可怜王婵十五嫁我,只来得及给她做过这一身好衣裳,买过这一对发间钗。”
说着,他叹了口气,用手指仔仔细细地擦去少女脸上的泥。随着他的擦拭,一张年轻的脸露出来,脸色白皙而微带晕红,如同恬静地睡着了一般。书生用衣摆擦了手,又去梳理她的头发,喃喃道,
“虽然迟了,总算是来了。虽然来了,但却迟了……”
苏奈觉得这片刻静极了,能听见风吹草动的声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是这个痨病鬼,好一会儿没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了。再一看,他的衣裳已经彻底变作白色,皮肤也叫冷月照得没有丝毫血色,低头凝视怀里抱的少女,二人一动不动,似乎融成了一对安详的塑像。
他们的衣襟边角渐渐褪了实形,成了空中透明的虚影,好似马上就要随风而逝了。
苏奈大惊,飞扑而去,抓住的一截布料却如雪片般融化在指爪间:“你别走!看在奴家帮你的份上,先告诉我,怎么从这里出去!”
可惜,那虚影状的书生嘴巴一开一合,声音已然听不真切。
红毛狐狸奋力将耳朵凑过去:”你说的什么呀?“
书生殷切看着她,拱手行一礼:”多谢仙子了了小人们心愿,今日脱困,得往生极乐,来世结草衔环,必然报答。”
随后,他抬手向前一指,“我一直被困在三尺见方的地界不能走动,于此处也十分陌生,并不知晓通世之处,我只晓得,那边有灯笼的地方是鬼市,常有鬼怪从那里来,切记远离那处。”
“那边,有灯笼的地方……”苏奈侧耳艰难细辨,又顺他所指眺望远处,果见小路通向之处有光,大喜过望,“奴家知道了。多谢,多谢!”
书生只见红毛狐狸双爪合十,神情感激,却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只当她领会自己意图,欣慰地点点头。几乎是瞬间,虚影破碎,化作无数粉蝶在月下盘旋,很快消散在空中。
红毛狐狸出神地望着这片蝴蝶散去,拿尾巴轻轻扫开落在她脑袋上的几只粉蝶,掉过头,照着有光的地方狂奔而去。
谁知,刚踏上那条蜿蜒的小径,还没跑两步,又被一个沉甸甸、冷森森又满是晦气的东西压趴下去。
——有完没完了!
苏奈身负重压,僵硬的四爪狠命刨地,好半天才勉力将自己支撑起来,艰难往前爬,心道:可恶,那臭书生竟然骗她!
但一想到他在岸边伤心的表情,不似作伪,苏奈又想,兴许他不是故意的,他也不知道路呢。
可是不知道路,就乱指路,他也很是缺德!
红毛狐狸眼珠绿光一闪,身子猛地弓起,奋力一甩,想把背上的人晃下去:“你又是谁?”
这次骑她的人,不似上个书生般手长脚长,她佝偻瘦小,犹如一片落叶,被颠得晃了一下,情急之下,一把抱住勒苏奈的脖子,险些将她勒得背过气去。
随后,一连串急切而含糊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传来,咿咿呀呀,哼哼唧唧,浑似个掉了牙的老妪。
“你说什么?”苏奈涨红了脸扭了扭脖子,挣开她的桎梏。
老婆子在她背上发出幽幽哭声,她穿一身布衣,佝偻成了一只虾子,几根银丝翘起,飘飞在空中,只知道像个孩子似地哼哼,苏奈一句也听不清楚。
狐狸耷拉着脑袋,驮着老妪怒气冲冲地往前磨蹭,好半晌,她悄悄伸出尖锐得发亮的指爪,看了看,暗忖:在这地界,她的小法术全使不出来,藤蔓却可以正常变出来。却不知对付鬼有没有效,最好是将这老婆子一捆,远远地丢到草丛里去,她也好脱身。
狐狸眼微微一转,刚想暗算,又横生变故。
老妪蜷缩在狐狸身上,目光哀哀地看向虚空,瞳孔灰扑扑的,竟是个瞎子。方才她与苏奈一通“哀求”,然各自不解,眼看狐狸磨洋工越发厉害,她显得越发焦急,眼眶里好似蓄满了泪。但鬼毕竟是没有泪的,那“眼泪”蓄得多了,流星般坠落,化成了几朵星火。
橘黄的星火滚落在狐狸皮毛上,“啪”“啪”地炸开。待苏奈觉察到痛,狐狸毛已经给烧焦了好几撮,她“嗷”地跳了起来,“咣”地一头撞在墙壁上。
“别再哭了!”
休整好后,苏奈已是心有余悸,噙着泪,一面拔腿狂奔一面道:“奴家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求你别再哭了。”
在这地界,狐狸跑起来仍是一步千里,但方向大约是由骑着她的鬼决定,借狐狸的腿,走他们记忆中的路。这老婆子眼瞎耳聋,苏奈便四处碰壁,鼻子都都快碰扁了,却只能爬起来再度狂奔:“你个老不……咳咳,求你仔细想想,到底是怎么走的!”
不知跑了多久,红毛狐狸累得气喘吁吁,书生口中的灯笼却已经近在眼前:两棵对植的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上,静静地悬下两只灯笼。那灯笼足有两人环抱大小,将树下的落叶照得分毫毕现。
灯笼上以毛笔写字,右边那个写着“市”,左边那个,笔划笔画繁复,形如符咒,是从未见过的古体字,苏奈昂着脑袋,看着眼晕,也不曾识得。
苏奈听里面隐约传来人声,再联想书生的话,不知是不是阴差阳错,让她给找到了出去的路,当机大喜,身上仿佛有了使不完的力气,驮着老婆子鬼便冲了进去。
这一进去,如冲进了光怪陆离一场梦。
天上高高低低悬浮着无数灯笼,形制如同人间的孔明灯,但皆是幽绿,幽蓝,下缀银铃流苏。
苏奈带过的风声,使得银铃相撞,不过这一连串脆响马上没入鼎沸喧嚣中。天上星海左右晃动,光晕洒在玲琅满目银饰上,冷光眩目。
再看远处,珍宝器物,绫罗绸缎,各式各样,望不到尽头。
狐狸张开嘴,一团白气从她口中飘飞出去。这是她见过的最大、最繁华的街市,有方圆十里之大,桌案之间却挤得很紧。摊位有悬在空中的,有摆在地上的,有小山似的堆成堆的,有从树干上以一张网挂下来的,有叫数只雪白的猴儿伸手捧着的。
因着灯笼和月色是冷的,所有的器物之上,连一摊位的几百只鼓着声囊的蟾蜍,都镀着一层朦胧的釉光,看起来不似凡物。
摊位成排,只容留蜿蜒的窄窄的过道,无数人在其中往来走动,男女老少,贫寒富贵,有的看起来像人,有的只是淡淡的虚影,有的身着人的衣裳,手里拿着人的折扇轻摇,领子里伸出来的却是巨大的牛头、马头、还有和二姊姊似的鸟头。苏奈小心地扫视过去,自然,还有人没有头,单一副躯干,正在自如地与摊主比划着什么。
如此奇怪形状遍布,苏奈驮着一只婆子鬼进去,倒显得稀松平常了,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老婆子操纵着苏奈从摊位间穿过,步伐比来时慢了许多,不时左右看看,好似在寻找什么。
双手举着摊位的白猴忽然低下脸,似乎很好奇从脚下经过的小东西是什么。看清狐狸脸后,冲着苏奈一龇牙,苏奈吓了一跳,随后酝酿了一下,也眼冒绿光地龇了回去。
白猴吓得将摊布一丢,转身上了树。那摊位便立刻塌了一个角,银器滚落,叮叮当当一片响动。
在人们的惊叫和摊主斥骂声中,红毛狐狸本正在嬉笑,身不由己,又被老婆子操纵着迅速向前跑去,直到了一群围观的人背后。
老婆子心焦地左右探看,苏奈已经拿爪子拨拉开一双双腿,奋力钻到了最前面:“让开让开,让我过去。”
被围住的,是摆在地上的个半人高的背篓。
奇怪的是,背篓里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垂髫女娃娃,手里捧着一把黑色的短剑,短剑上系着一根稻草。
女娃娃的头规矩地低着,只是满脸的泪痕,随着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
苏奈与季先生学过,绑着稻草之物,就是叫卖的意思。
围观的“人”,亦是窃窃私语:“她爹娘老子,多狠的心呐,自己不出面,却叫小女孩出来卖东西。”
“正是了。此处危机四伏,一会儿若是那豹人、虎人路过,肚子饥饿,一口咬掉她的脑袋可怎么办?”
又有个无头人缓缓打扇道:“再说,在我们这地界,谁会买此等纯阳锐器呀?”
此时,自人群中走出个三十上下、侍女模样的高挑女人,苏奈注意到她和这周围的“人”都不一样,虽有人形,却无实体,乃是个虚影。但四周的人似乎熟视无睹。
女人走过来,抬起了小女孩秀气的脸,仔细地打量了两眼,又捏住她的手,看了看她的手心和手背。
她打量了许久,却转而问道:“剑怎么卖?”
女孩原本不安,此时睁着水汪汪一双眼,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姨姨,这是把好剑,只卖二两白银。”
女人面露赞色:“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这把剑可否借我一观?”一个冷傲低沉的男声响起,腔调抑扬顿挫,掷地有声,苏奈听着颇觉耳熟。
又是一道虚影站在了小女孩旁边。
这道虚影身量高大,约有九尺,布衫长髯,不待回答,只就着小女孩的手,利落地将那把剑拔.出半个。
露出来的剑身上有金光铭文流过,暖光满目,直将围观的各色“人”刺得以袖遮面,后退几步,面如金纸地惨叫起来。
幸好他只看了一瞬,便收刀入鞘,点评道:“果然是把好剑。”
几乎是同时,苏奈认出来了,那把黑色的扁扁的短剑正是当初季先生赠予她,她又带在身上的;那么而眼前这高大的男人的虚影,不是季先生又是谁?难怪他一开口,她便觉得熟悉!只是他看起来,比她记忆中单薄一些,脊背也挺拔一些,是年轻些的季先生。
季先生怎么会在这里呢?苏奈摸不着头脑:那么眼前的虚影,是真实在此处,还是故去的幻影呢?
“二两银子是么?剑我买了。”季先生的虚影道。
“你这相公怎么这样?我跟她的话还没问完,买卖也得讲个先来后到。”一开始询价的女人见他就要掏银子,有些不悦。
这时,一个满面哀愁的妇人的虚影忽然出现,挡在背篓前,按住女孩的肩膀。这妇人四十上下,有张蜡黄瘦削、操劳过度的脸,她咬咬牙道:“孩子不懂事,报错了价,这剑卖二两黄金!”
“嚯。”四周哗然,围观的鬼怪们道,“这便坐地起价了?方才还二两白银,这会子又变成了黄金,这差得可太远。”
“她一定是躲在人群里看。看到有两个人有意竞价,小孩不如大人会变通,不懂抓住商机,她便只好跳出来抬价了。”
“你们不知。”妇人漠然地扫了人群一眼,状似解释,“此剑原本卖五两黄金,我们在这里摆摊半月有余,没有人识货,实在无法,这才一降再降的。”
又道:“此剑是我相公和城内最好的铁匠合力亲铸,听说可以砍杀妖鬼,乃是‘神器’。”
她说着,神情变得激动愤懑,“我的相公铸剑成痴,为了祭祀这把‘神器’,他和铁匠一并跳进铁水里死了!这把剑有市无价,区区二两黄金而已,买得起他们的命吗!”
众人都不敢对上她充满怨气的眼睛。那管家模样的女人面露迟疑之色。季尧臣却干脆道:“二两黄金倒也值得。剑我买了。只是身上没这么多,先交一锭金的定金,一会儿会有人送钱拿货。”
说罢,他淡淡地扫了背篓中的垂髫女孩一眼,拍了拍她的脑袋,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妇人面无表情地收下金锭,揣进怀里。把剑上的稻草扯掉,扯一匹红布,小心翼翼地将剑包裹起来。人群一阵唏嘘。
小女孩是最高兴的人,她天真地看着妇人动作,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可是一会儿,她的笑容便慢慢褪去。
剑已卖了出去,那管家模样的女人却没有离开,而是拉住妇人的手,将她拉到一旁低语。不久,妇人回头瞧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复杂的情绪,让她无端地感到一阵恐惧。
那管家是同妇人这样说的。
她用她从未听过的标准官话柔声道:“恐怕你也看出来了,我方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在人群里观察这孩子好几日了,她的性子好,是个肯吃苦、乖巧伶俐的。我家住在大河之南,西洲岛上,我坐船半日才到的这里,就是为了找一个合适的小丫头,做老太太身边的丫鬟。”
妇人呆呆看着她,好似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一样。
管家道:“不瞒你说,我们家是大户人家。我家老爷十七岁就中了举人,眼下仕途正好,方才扩建了府邸,正是要人填充的时候。你的孩子去了我们那里,绝不会吃一点苦。因老太太信佛,慈悲得厉害,不愿意给奴婢写卖身契,平日里待奴婢如待亲女,偷跑回家的不是一个两个。我想,要几个家远的,年纪小的,从小教养,这样他们才能安生地住下,以后学我们家的规矩。”
管家见妇人低头沉默,如同一块石头般一动不动,却看出她正在意动。
她又是一笑,拉了拉她身上打着补丁的布衣:“你不止一个孩子吧?瞧你这身上衣裳,是男童的旧短打改成的外衣,布都碎成一片一片的了。我想你是实在养不起这一双儿女了,不然,也不会让这孩子一人出门抛头露面。你叫她一个人站在背篓里,自个儿站在人群里看,实就是在试探,想看看你有一天丢下她悄悄走掉,她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哭……”
妇人似被戳到痛处,抬起头激烈道:“你瞎扯!”
“我出价五两黄金,相比你之前想法,相当于白捡了五两黄金。”管家却不急,仍柔声道,“你今日就是带她回去,还是要发愁生计。你没了丈夫,一人带两个孩子,吃喝用度都是双份花销。不如将丫头给了我们家,她以后过得肯定比现在要好。再说了,足足七两黄金,够你很好的生活大半辈子,还能够你儿子长大了买一块地,娶一房好媳妇……”
妇人本是未开蒙的农妇,听不懂这么多弯弯绕,却本能地被她描摹的未来吸引。她睁大眼睛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管家自袖中把一块块金锭给了妇人。
小女孩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仿佛明白了什么,泪珠子扑簌簌地落下来,但她太过乖巧,不喊也不叫,甚至没有哭出声音。
管家从背篓里将女孩抱出来。正在此时,苏奈身上忽而一轻,她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背上连滚带爬地飞扑过去,随后,那妇人淡淡的虚影一下子有了实形。
妇人似乎不适应着这刺目的光明,用手遮住脸,眯着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又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活动了两下,总算接受自己既不瞎、也不聋,回到了年轻的躯体里。妇人猛然转过身,大声道:“我不卖!“
管家的虚影动作停住,吃了一惊。
妇人将女童抢过来,放回背篓里,拿一只大手护着,女童此时方哭出声音,立刻扑到背篓边缘,紧紧地搂住她的脖颈,带着哭腔道:“大娘……”
妇人眼里也噙满了泪水,抱着女童,对管家道:“这是我的女儿,我会好好照顾她,把她养大,过好日子,过苦日子,都要一家人在一起。剑卖完了,我们便回家了。”
管家惊讶地将她们望着。
幽蓝的灯笼缓缓晃动,光晕渗透了妇人的衣角,她发现自己放在女童头上的手变得逐渐透明,指端已看不见了,面露惊慌之色。
她意识到时间不多了,转头一把捧住小女孩的脸,急切地对她道:“小香,你的名字叫抿香。你的娘年轻时候是个舞娘,在桃花树下跳舞的时候有了你,她喜欢捡桃花瓣捣碎了做成口脂,这么一抿,唇齿留香。所以给你起名叫抿香。你千万要记得你原本的名字,一定要记住啊……”
年方九岁的抿香,懵懵地瞧着她。
妇人已变得越来越淡了,她的一双手已经完全消失,捧不住女童的面颊。
她身影变回了虚影,空中同时显出了青壮年和苍老的面目,声音亦交叠在一起,眼泪化作璀璨的星火,不断滚落:“小香,我对不住你。我对得相公,辛辛苦苦替他养大孩子,对得起公婆,老老实实地给他们养老送终。可是今生今世,我唯独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爹娘的嘱托,我……”
她的声音消失在空中,身影已经彻底碎成无数粉蝶,翩翩上了青天。
抿香挂着泪珠,失声叫道:“大娘!”
可她的话音未落,围观的鬼怪们忽而一哄而上,一面用力地嗅,一面七手八脚拽着背篓就走:“好香,好洁净的一具魂魄!”
“果真。有桃花的味道。”
“我的,是我的!”
“是我先发现的。”
背篓在争抢拖拽中左摇右摆,抿香被惊得小脸煞白,尖叫起来。
忽而有人大喝一声:“站住!”
背篓叫人勾到了一旁,只见一个美貌小妇人,一手搭在背篓上,怒气冲冲地冲着鬼怪道,“岂有此理,没听人家说不卖了吗?要带走,可以,给……给钱!”
说罢,伸出白嫩的手掌来。
周围皆是一静,那无头人的扇子先扇动了两下,半晌,才道:“好美啊。”
喟叹一出,四周的鬼怪几乎都吞咽了一下口水。
月下窥人,只见其肤如雪缎,口若樱桃,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更是含嗔带媚,即便是带了个不伦不类的布帽,放在鬼里,也算个绝色佳人。不只如此,她身上热乎乎的阳气兼并灵气流转,不是那冰冷的尸首,乃是一具有温度的身体,直叫人口水直流。
“钱是没有。”无头公子向前走了两步,扇子合拢,在苏奈伸出的手掌上轻佻地一敲,“人你看看……”
他的话没说完,忽而扭曲变成惨叫,那惨叫由近及远。众人再定睛一看,那无头公子已经给井绳粗的藤蔓捆成了个蚕蛹,倒吊在了远处的大榕树上,正在来回晃悠。
红毛狐狸嫌弃地拍拍手,一脚将他掉在地上的扇子踩了个稀巴烂:“你连脑袋都没有,奴家害怕。”
众人看着那藤蔓上不断有新芽绽出,灵气萦绕,目露惊诧之色,低声交头接耳,一时不敢靠近。
苏奈将背篓扯近了一些,抿香一把抱住她的手臂,将脸贴了上去。苏奈不知拿她怎么办,嫌弃地挣了挣,又对着众人伸手晃了一圈:“你们,没有人给钱吗?”
此举却将那一众虚影和牛头马面吓得倒退了一步。www.sxynkj.ċöm
正在此时,抿香的眼睛睁大,看向苏奈身后:“姊姊,小心!”
头顶树枝簌簌抖动,骨瘦如柴的白猴四肢并用,爬在树枝上,从她背后缓缓接近,在苏奈回头的同时,猛一伸手,将她的帽子扯了下来,又摘下树上果子,往她后脑勺一砸,掉头就跑。
不好!
苏奈一摸,摸到了发间的狐狸耳朵,与此同时,她飞速缩小变化,“吧嗒”落在了背篓旁边,又化回了犬只大小的赤红狐狸身,举起前爪,变人——遭,不知那臭猴子使了什么术法,化形术又失效了!
白猴桀桀怪笑,从树枝中几个飞跃跑走,抿香大惊失色地看着狐狸。众鬼怪目不转睛地将这一幕盯着,渐渐地,他们的眼睛都绿了,抛下背篓里的抿香,一哄而上:“狐狸,是狐狸!”
“这十几年,总算有狐狸了!”
“我正巧缺一匹坐骑。”
“我正有要事要办,让我先走!”
苏奈大惊失色,在鬼怪的腿与腿之间横冲直撞,不断有冷森森的东西骑在她背上,又发生打斗,后一个人将前一个人掀翻了去;没走几步,又被更多的鬼怪围拢争抢。冰冷的腐气像是浪潮般将她淹没,叫她喘不过气来。
苏奈便在惊慌中疯狂逃窜,如同红色的箭一般到处乱窜,将浮在空中的摊位撞翻,金银首饰如散落的米粒般叮叮当当洒落一地。
她从那些惊叫和叱骂中飞窜而去,一脚踏翻了推车,摊位上的带水的新鲜花束全部扫落在地上,水溅了她一身,将她惊了一跳,大尾巴一摆,又致使瓷瓶滚落粉碎,苏奈边跑边欲哭无泪想道:“谁让你们追着老娘!呸,活该!”
忽而天光乍明,天上姹紫嫣红的烟花次第盛放,也不知道什么节庆,正在最热闹的时候。而鬼市里面却是混乱一片:摊位翻倒,掉下来的满地的蟾蜍和蝎子乱爬,红毛狐狸毛都立起来了,强忍恶心,在蟾蜍中间跳来跳去。
它背后坠着一大帮追兵,穷追不舍,有些面露垂涎,状似疯癫,有些则杀气腾腾,满脸愠怒。
红毛狐狸屡次感觉到那股可怕阴气的浪潮就要赶上来了,足下一蹬,再一次飞窜出去,好巧不巧,前方端端地站着个白衣人,正转过身来,红毛狐狸躲闪不及,便结结实实撞到他怀里,叫他抱了个满怀。
完了,完了!
苏奈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肺腑里却吸进一股极淡的熟悉的香。
她“咦”了一声,方才觉察,那片混乱仿佛被突然切断了声音,四周一下子安静得针落可闻。
苏奈等了片刻,钻出脑袋,却感觉一只微凉而瘦长的手不加力气地搭在她脑袋上,似是叫她安分一点。
她却还是费尽全力在他手臂上转了个向。却见各种方才凶神恶煞的鬼怪,全都停在一尺之外,神色变得极其古怪,似有忌惮,他们面面相觑,毕恭毕敬地朝这边望着,一声不发。
不是望着她……
而是望着抱着她的这个白衣公子。
苏奈低下头,见他通身的雪白,层层叠叠白纱之下是白麻,浅浅搭在纤尘不染的白靴之上。
他的腰带上悬一只葫芦,葫芦旁边,斜挂着一截斑驳的湘妃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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