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苏奈今日第一回掉进水里了。
冰凉的水没过脑袋的瞬间,她只咽了一口水,便知道怎么回事,赶紧闭紧了嘴巴。
外面乌云蔽日,水下更是黑漆漆的,红毛狐眼珠里慢慢发出两点绿幽幽的光,才看得见前方一小块地方。
松针泥浆里隐约有一团朦胧的影。
片刻,那影子忽而清晰起来,原来是宋玉掌心里燃起一团火焰,那火焰在水中脱了橘红的外焰,只剩了一小撮旋转的微弱蓝焰,照亮了他鼓着气的面庞。
亮光中,只见他一手扶着后脑,面色痛得微微扭曲,缓缓抬起头,看见了苏奈飘动的上衫。
两狐见了彼此仇视的脸,都是一怔,随后向彼此猛扑过去,扭打在一处。
只是水中不比岸上,宋玉手上迅猛如风的力道全叫水波削减,从苏奈身上一掠而过,反倒是那红狐狸死死抱着他的脖子不放,野蛮地用爪子在他后颈上抓出三道长血痕。宋玉痛得仰头,张口欲骂,气泡“咕噜噜”向上飘去,只得闭上嘴巴。
这公狐狸厉害得很,若不先把他打趴下,必被他杀掉,苏奈吓得两眼绿光熊熊,使劲浑身解数又抓又挠,就像在林子里遇到大狗熊一样,跟他拼命!只是打着打着,她忽而感觉一股巨大力道将她往外推。
这公狐狸似乎不愿再与她纠缠,用尽全力将她扒拉下来,一下子推了老远。
苏奈飘在水里,惊愕地见宋玉丢下她转身,径自带着那团光亮往上游去,眼珠子一转便想明白了,这公狐狸还想上去,抢她的季先生!
红毛狐狸顿时毛发倒立,吐出一串气泡,划桨似地划动手臂追了上去,挣扎着一把抓住了宋玉的袍角,用力一拽,随后手脚并用,两只腿狠狠夹住他的腰,手上反勒住他的脖子,龇牙咧嘴地抱住了他。
心里骂:‘还敢抢老娘的男人,嘻嘻,偏不让你如愿!’
宋玉叫人背后偷袭,正反手扭住她的手腕,拼命挣扎,脖子却忽而一梗。半回过头,只叫苏奈看见他的半只桃花眼,‘……男人?’
咦?
苏奈见宋玉嘴巴也闭得死紧,却可发声,原来她和这公狐狸也能像同姊姊们那样传音!
苏奈勒紧了他,尾巴竖起,传音骂道:‘你自己的男人死了没采到,怪谁?你那营帐里面那么多男人不够你采,还想来抢我的男人,我呸!此处是老娘的地盘,上面那男人,我已经蹲了许久,你想都别想!’
那闭着气的少年闻言,眼珠缓缓一转,面上表情变了变,禁不住扭头看了苏奈一眼,警告道,‘松开,我可没空同你这野狐狸玩耍。'
苏奈非但不松,气沉丹田,扬脸龇牙,火红的尾巴垂下,勾住没在水下的窗棂一卷,拉着两人缓缓下沉。
宋玉先开始还奋力挣扎,叫她缠了一会儿,却仿佛破罐破摔一般,渐渐垂下手不动了。
苏奈有些狐疑,将脸贴过去一看,没看到宋玉的表情,却忽而觉得不对——
好像有什么毛茸茸、热乎乎的东西钻到裙下,藤蔓一般缠绕,分别缠住了她的两腿,用力向后一拽!
她整个人便被这股巨大的力量迅速向外拉去,拼命抱着宋玉的脖子,身子横了过来。
红毛狐狸睁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又有两条什么东西“呼”地升上来,迅速将她两手卷住,轻轻一掰,她整个人便彻底离了宋玉。片刻内,叫那藤蔓般的物什捆成一只蚕茧,只露出一颗狐狸脑袋。
苏奈大惊失色,仔细一看,自己未曾念诀却已化了狐形,捆住她的,正是数条雪白的狐尾!
宋玉缓缓回头,才叫她瞧见全貌,仍旧是一双冷艳的桃花眼,只是瞳珠比常人大出一轮,如宝石般泛着幽蓝的光。
除了捆苏奈的,他背后还飘荡着数条雪白的狐尾,那狐尾蓬松、巨大,比他的人形还大上数倍,犹如白珊瑚一般在水中缓缓浮动。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九条……九条!
苏奈一条一条数完,倒吸一口冷气。
在她还是一只普通的山野红狐狸,刚被大姊姊捡到的时候,大姊姊同她讲过,那些有大机缘造化的狐狸精修炼满了一千年,便能修出九条尾巴,变成九尾天狐。
因为她从来没见过真有九条尾巴的狐狸,便一直当它是传说,如今九尾狐真的摆在面前,她只觉得有点糊涂。
红毛狐狸在蚕茧里奋力挣扎起来,好半天才从狐狸尾巴间隙里探出了半只锃亮的狐狸爪,讷讷道,‘臭狐狸,你都修成九尾天狐了,为啥还需要和我们山野小妖抢男人呀?’
少年脸上表情一变,右边眉微挑,眼里溢出一丝冷笑,并未搭理她,一手飞快抓过蚕茧,一手绕到背后一抓——
红毛狐狸“嗷”地变了脸,上蹿下跳地挣扎起来,恶狠狠道:‘臭狐狸,敢摸我的尾巴,老娘咬死你!’
宋玉对这骂声置若罔闻,一手提着红狐狸的尾巴向上游过去,一手在水下探寻。
摸到一处淹没在水下的木屋窗棂,便停下来,把苏奈的尾巴在其上用力地打了个结,随后撇下她,笑嘻嘻地向上游去,
“你就在这里好好泡澡吧。”
宋玉腾身的瞬间,身后散开浮动的九条尾巴“倏”地归于一束,再一闪身,人影转瞬不见。
苏奈瞬间脱困,想追上去,却被什么东西拉住,艰难地回头一看,尾巴还被栓在窗棂上,不知那臭狐狸使了什么妖术,怎么也挣脱不开。
红毛狐狸在水里不住地打滚,大大小小的气泡不住飘出。一来二去,胸腔里的空气用完了,一股恐惧攫住了她,本能地向上仰头。
咦?幸好此处离水面倒不算远,刚好够她露出嘴呼吸……
可惜露出的只有嘴巴,连眼睛都露不出来。
苏奈仰着脑袋,把尖嘴探出水面大口喘气,心里着急万分,只想着她蹲了好几个月的男人,可不能被公狐狸抢了去,便再度奋力挣扎起来。
低空里忽有一阵微风吹过,水面皱起,风拂过苏奈湿漉漉的鼻尖,引得她大大地打了个喷嚏。耳朵一抖,水花四溅。
原本簪在她耳朵背后的细枝,慢慢地滑落在了水里。
那细枝让水一泡,慢慢上下抽枝,片刻便伸长数尺,如一道抛出的银练,破开水面而去。
宋玉浑身**的,半个身子已经脱出水面,单手一撑,跳上屋檐上的窄桥,还未立直身子,忽叫一束从水下飞出的枝条从背后牢牢捆住了上身。
宋玉身子一抖,两手迅速反抓枝条,那枝条却极为软韧,韧如软鞭,滑如泥鳅,挣脱不得。
宋玉面色一凝,两腿挣扎,倒拖于地,竟叫那枝条活生生拽着丢了出去,打了个滚,砸在山间一颗小樱桃树上,险些将那细弱的枝杈劈作两半。
他从树上滑落下来,栽在地下,倒未曾受伤,只是姿势有些狼狈。
宋玉暗骂一声,低头细看身上藤蔓,枝干光滑如镜,隐隐有光华流转,银叶微动,有如片片龙鳞。
宋玉眼中先露出惊诧之色,随后马上变作委屈,身子扭来扭去,好容易翻了个身,仰躺在地上,反握枝条,对着漆黑的天幕发出几声尖锐的狐鸣。
那哨声在山谷中回荡,如支支穿云箭,消弥在云层中。少年等了一会,未得回应,眼珠转了转,似有所悟。
片刻,宋玉咬牙低头,便化作一道云雾,消失在山中。
随即,雨停风止,天上乌云迅速向着四周涌动,村落屋顶的亮光,从一点扩散开来,好似那彩墨晕染,转瞬竟然又恢复成明媚的白天。
鸟雀叽叽喳喳地鸣叫起来,犹如万物复生。
苏奈的眼睛虽在水下,却隔着水面看到了亮光,努力地向上扭着脖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那银色的枝条,一端已扎根水底,此时幽幽长出一枝,弯到了红毛狐狸附近,在狐狸尾巴上轻轻一拍,苏奈的尾巴便从窗棂上瞬间解开。
苏奈一怔,尾巴尖试探地动了动,好像真的得了自由,心中大喜,龇牙咧嘴地揉了揉尾巴,摸到几处磨掉了毛的部分,十分心疼,又在心里将那臭狐狸骂了一通。
只是,想到季先生还在上面,苏奈神色一凛,赶忙从水里游出去。
涨起的水面齐于屋檐,如镜面一般,倒映着浅淡的雨过天青之色。
偶有虫豸经过,水面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阿雀娘扶着季尧臣跪在桥上,轻拍着他的肩膀。水里映出季尧臣铁青的脸,和阿雀娘悲戚的嘴角。
季家媳妇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前一刻还说说笑笑的,后一刻就突然掉进水里,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这样没了,这叫人如何接受得了?
阿执坐在地上不肯走,哭得险些背过气去,引得几个小姑娘也一起哭。季尧臣却不哭也不哀,只是一声不吭地跪在水边,瞪着眼睛看着水面,似乎完全不能接受发生了什么。
他保持这个姿势足有一刻钟,说话也不应,整个人好似魇住了一样,让人心里实在难受。可阿雀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些许,只好无助地在旁边一起哭。
哭着哭着,阿雀娘的眼睛忽然瞪圆了,只见那水中涟漪慢慢靠近,从圈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哗啦”搭在了岸边,吓得她向后倒去,差点掉下窄桥。
随后,一颗脑袋从水里冒了出来,只见得一个鬓发散乱的小妇人,头上挂着一条水草,闭了闭眼,长长的眼睫上流下成股交叉的水,忽然“哗啦啦”甩甩脑袋,只将那水珠和水草甩得乱飞,也将几个女娃惊得吱哇乱叫,直往后躲,季尧臣却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影。
“先生,原来你没事呀!”
苏奈惊喜地从水里一跃而出,将他扑进得后退几步,一股湿漉漉、热乎乎的气息撞在了胸口,季尧臣伸手接住这股气息,衣裳马上被沾得透湿。
小妇人那颗脑袋在他胸口蹭来蹭去,还把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男人的心跳,红毛狐狸只觉得分外有安全感,又把季尧臣搂紧了些,好让她听得更清楚:“幸好先生没事!奴家已经把那公狐狸给打走了,他敢再来!刚才,可吓死奴家了……”
差点以为她辛辛苦苦蹲守几个月的男人,会背诗的男人,要被那公狐狸给采了!
季尧臣眼神微微一转,怀里又是一股力道压上来,原是小胖墩也扑上来,抱住苏奈的腿,三个人如夹心饼一般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咦?你这小胖墩,哭什么呀?”苏奈奇怪地看着阿执哭成花猫般的脸,任他哭得滑稽,她却笑个不停,再一回头,见季尧臣眼睛亦红得厉害,似马上要掉出泪来,惊讶“哇”了一声,“先生,你怎么也哭啦?”
“走开。”她刚想碰季尧臣的脸,却猛地叫他推开,季尧臣别过脸,面色冷肃地抱起阿雀,扯过阿执往前走,再也不看她一眼。
臭男人!
知不知道要不是我,你刚才就被那公狐狸吸干了!壹趣妏敩
苏奈在心里啐了一口,眼珠子一转,刚想追上去,却被阿雀娘挽住了。
阿雀娘拉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长松一口气,只抹着眼泪道:“季家媳妇,恐怕你官人也没想到你有这么好的水性,倒是白担心一场。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好好跟我们走着,可莫要再让他担心了。”
担心?苏奈挠了挠头。
原来,这个凡人,是在担心一只狐狸精么?
苏奈还想问什么,却被阿雀娘拉着向前走去:“方才还以为你出了事,实在没心力走了,现在没事,我们还是坚持一下,快点到山里去。好容易雨停了,仔细一会儿再下起暴雨来。”
面前的石头山笼在大雾中,已经看得见嶙峋的轮廓。
几个大人并孩子相互扶持着走了一段,白雾愈重,山中鸟鸣声也越发明显。
阿雀娘忽然驻步,侧耳道:“等一下。”m.sxynkj.ċöm
季尧臣如惊弓之鸟,即刻回头道:“怎么了?”
阿雀娘道:“我好像听到了船哨声。”
几个人一怔,屏息凝神,果然听到一阵阵哨声并隐约人声,由远及近。
小胖墩疑惑道:“难道是乡亲们找不到山里的房子了?”
话音未落,从那山涧浓雾之中,慢慢地驶出一只翘起的船头,甲板上堆满了木桶、木杆等杂货,一个戴着斗笠的布衣汉子奔到前面道:“英娘!”
阿雀娘目瞪口呆,只吃了一惊,自语道:“老天,他怎么回来此处?”
话音未落,人早已扑到前面去,阿雀也从季尧臣怀里挣脱下来,扭着身子跑过去:“爹!”
江流镇河畔村,村里大多都是女人和老幼,男人大常年在海边做帮工。
那渔船、盐船,许多都是朝廷所有,一年只给他们放一次假,此时又不是逢年过节,是万不可能回来的。
那斗笠汉子跨了几步,隔船急道:“阿雀,英娘,快上船来,小心被水淹。”
“你怎么会来接我们?”
“不止我一个,还有其他人哩!”他回头一指,只见那浓雾之中,当真有无数条船慢慢向这边来,万帆显于雾中,形色不一:
有架高的帆船,渔船,低矮的乌篷船,甚至还有雕梁画栋的盐船,船上的人走出甲板,隐约只有芝麻粒那般大。
阿雀娘吃惊地捂住嘴巴。
斗笠汉子拿长杆挑过一只背篓,急急道:“海边有人造反,已经打起来了,那些红缨子兵全都丢下刀枪跑了,顾不上我们。现在这船是我们的了。方才我们在船上,见飘去那么大一朵乌云,便知道要糟,紧赶慢赶回来,幸好你们没事,快上船来,我们先离开这儿。”
阿雀娘接过背篓,嘴唇蠕动了一下,神色有些茫然。
背后的季尧臣眼神却清明,只是待听得对方的话,脸色微变,指节捏紧,说不上是喜是悲。
其余的船只慢慢靠近,上头的人也走到甲板上,朝着山里大呼小叫起来。那汉子不住地催促,阿雀娘急匆匆地弯下腰,将小女儿一个个放在背篓里,由那汉子挑上船去。
阿雀最后一个坐在背篓里,手抓着边缘,却忽然回过头,黑漆漆的眼珠子直直地看着小胖墩。
她便那样睁大眼睛一直看,阿执极慢地冲她摆了摆手,阿雀微黄的垂髫随着背篓的滑动一摇一摇,忽然抿住唇,伤心地回过头去,留下一个瘦削的肩胛。
那背篓动了,季尧臣的眼神也一动。
嘈杂之中,后面有一叶扁舟摇摇晃晃地靠近。苏奈视力极好,隐约见得上面立着一个年轻僧人,手拈佛珠,衣摆飘动。
咦?神仙?!
苏奈伸着脖子,刚要叫他,却见那立在船上的僧人微微一笑,将食指竖在唇边,是个“噤声”的动作,她便讪讪地闭了嘴巴。
再仔细一瞧,那船上只有一个佝偻的渔夫一下一下地划桨,哪儿还有小和尚的人影?
阿雀也上了船,小小的身子坐在了船篷里,马上便被两个妹妹簇拥,那汉子伸出手来,要把阿雀娘拉上船。
阿雀娘已经伸出手去,季尧臣却忽然道:“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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