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瞬间淹没张家港一切喧嚣。
大地微微震动,岸上和船上的人们相互看着对方,脸上都露出惊恐的神色。
天津卫水城方向出现飘扬的旗帜,上千骑兵如风卷残云,急速杀来。
三千京营兵和随皇帝“御驾亲征”的京官家眷挤在狭窄的港口,上万人马进退两难。
明眼人都看得出,如果这时突然遇上闯贼或鞑子,必是凶多吉少。
襄城伯被亲兵簇拥着,一脸茫然的骑在马背上,他一时不能判断对面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此时此地绝不是打仗的好时机。
自从去年鞑子第四次从边墙入关,一路南下肆意劫掠所向披靡,很多明军将官都默许了这样一个现实:
鞑子可以随时出现在北直隶任何一个角落,只要他们愿意。
尽管意识到来的可能不是自己人,襄城伯还是大声喝问家丁:
“是卫所兵么?怎的没有塘报!天津巡抚是吃干饭的?”
天津巡抚冯元彪当然不是吃干饭的,此时冯大人正趴在甲板栏杆上目瞪口呆的望着突然出现的这支兵马,显然来的不是他的人。
家丁一脸茫然。
“回老爷,好像不是天津的兵,他们的炮没见过呢!”
李国桢倒吸一口凉气,不过还不死心:
“是备倭兵?”
一声巨响打断了李老爷和家丁的对话。
李国桢拔出腰刀,挥刀对周围喊道:
“流贼早逃到湖广去了,不是李闯!几个蟊贼而已,随我杀过去,保护皇帝!”
又是“轰!”一声响,一個黑黢黢的铁球带着刺耳的尖啸,贴着襄城伯的头皮高速飞过,直直砸向后面人群。
襄城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出一身冷汗:
“谁人在放炮!”
身后响起不似人声的嚎叫。
铁球一头撞进等候登船的京营兵中,打死几人后余威不减,继续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李国桢耳边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碎裂声。
“如此犀利!一定是孙世瑞那狗贼!”
这一年多,李国桢并非对孙大帝一无所知。
他从往来塘报中了解到不少仇家的底细,又通过陕西籍的官员得知孙世瑞和王徵狼狈为奸,去年在潼关打造了不少火器。
流贼不在北直隶,鞑子刚回辽东,这支兵马一定是孙世瑞,别人没胆量这样公然弑君。
“孙世瑞你这狗贼!你要造反了!”
襄城伯怒骂几声,稍稍稳定情绪,大声命令家丁用福船上的火炮还击。
“来福,让船上的人开炮!”
喊了一句没有反应,抬头看时,刚才和自己说话的家丁不知什么时候脑袋不翼而飞,只剩一具无头尸体站在那里,被溃乱的士兵撞了一下便轰然倒地。
“孙世瑞,本官要扒了你的皮!”
李国桢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死对头是怎么从河南一路潜越到天津卫,沿途州县为何没有一封塘报发往京师!
现在也顾不上考虑这些,想起外甥萧天星的惨死,襄城伯咬牙切齿道:
“来得正好!咱们新仇旧怨一起算!”
“推开舢板!砍断缆绳!让圣上的龙船先离港!”
襄城伯声嘶力竭的喊叫着,一边指挥龙舟尽快离岸,一边收拢溃兵,开始组织反击。
码头上早已乱成一片,好在福船上的炮手率先反应过来,用船上的红夷大炮向水门方向的敌军发起反击。
隆隆的炮声彻底淹没张家港,混乱之下,一些京营炮手装填火药出现了问题,引发红夷大炮炸膛,一条船舷被炸出巨大的窟窿,甲板上木屑横飞,士兵伤亡惨重。
李国桢手持长刀,率领麾下家丁挡在人群后面,挡住了溃兵登船的道路,拼命驱赶这些溃兵调转头去抵抗远处快速逼近的敌军。
“保护皇帝先走,杀回去,不过是几个等着投胎的流贼,一颗人头五十两!杀光他们!”
李国桢当然没那么多银子给京营兵发,不过现在必须先挡住贼人,有钱没钱,气势上不能输。
好在对方用于野战的火炮数量并不充裕,几轮对射过后,福船上的红夷大炮勉强压住了阵脚,落在京营士兵头顶上的炮弹渐渐稀疏,在付出几百人的伤亡后,敌人的炮击终于停止。
龙舟上的朱由检绷紧的神情稍稍松懈,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徐阁老到底还是做事的人,训练这些兵士个个晓勇,要赏赐!王伴伴,你以为岸上这群贼人是谁?”
王承恩取出望远镜,很快发现岸上出现的一面“闯”字大旗,忐忑不安道:
“回万岁爷的话,像是流贼,闯贼李自成的部下。”
朱由检不悦道:“李自成不是被孙传庭赶到湖广去了?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王承恩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崇祯垂头丧气道:
“罢了罢了,不管了,北方已是糜烂,先回南直隶再说。”说着正要走下甲板,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叮嘱道:
“派几个心腹太监,保护好懿安皇后她们,不能让皇家蒙羞。”
朱由检脸色一沉,望了望皇后公主所在的方向,压低声音嘱咐王承恩道:
“流賊杀来了,兵荒马乱,刀剑无情,万一真到了那一步,。王伴伴,朕要你做朕的高力士。”
“奴婢知道,三眼铳从不离身。到时若皇后不体面,奴婢便帮他体面!”
王承恩指了指腰间悬挂的火铳,胸有成竹道。
朱由检满意点点头,转身离去。
目送皇帝走远,王承恩嘴角渐渐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此时贼人已杀到近前,开始与京营兵短兵相接。
在王承恩的视线中,冲在最前面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这些人手持粗劣武器,被人驱赶着如飞蛾扑火般冲向同样混乱不堪的京营兵阵列。一些绝望的人们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叫喊,还没接近目标,对面京营兵便开始胡乱放射火铳弓箭。
王承恩心里嘀咕道:“莫非这也是孙世瑞的兵马?这般寒酸,不像是他的兵啊。”
冲到近前的流民很快被京营兵杀死近半,码头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流民尸体。尽管伤亡不小,这支流民组成的前锋还是拼尽力气杀进了京营兵人群中,两边不由分说手持兵刃相互砍杀,伴随阵阵惨叫,周围血花四溅,场面极为混乱血腥。
目睹此景的襄城伯终于稍稍松了口气,默默点头道:“看来果然都是流贼,只会远处放炮,其实不堪一击。”
家丁在旁附和道:“老爷说的是,待会儿老爷一定要多砍几个脑袋,也好让圣上知道老爷为大明出了不少力。”
李国桢哼笑一声,刚要再说什么,忽然瞥见西边天空升起一片红色的“云朵”。那云朵似乎在动,正在朝福船这边快速移动。
“那是什么?”
襄城伯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和家丁面面相觑,直到两人同时听到凄厉的口哨声,家丁率先叫道:
“老爷,这应该是神火飞鸦!”
李国桢一把推开家丁,对呼啸而至的火箭满不在意,哈哈大笑道:
“我当是什么神兵利器,原来是神火飞鸦,早见过了,那东西没个准头,点燃后会掉头往己方大阵这边飞,不必害怕!且在这里看热闹就好····”
襄城伯话没说完,一支火箭拖着长长的尾焰呼啸着一头扎进旁边几个甲兵之中,周围顿时再次响起不似人声的惨叫,李国桢清晰的看见一个京营兵的铁甲被瞬间烧成火红色····
“这····这火箭如何射得这般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国桢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只见又有两支火箭如流星划过天空,直接落在了岸边一艘福船桅杆上。www.sxynkj.ċöm
“遭了。”
襄城伯喃喃自语。
斜挂在桅杆上的两截风帆瞬间被点燃,干燥易燃的布料在半空熔化成千万点火雨,毫不顾忌的浇落在布满火器的甲板上。
福船熊熊燃烧,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没被炸死的士兵被火焰烘烤,很多人来不及脱甲,纷纷跳入海中,身体如称陀般沉入水底。
火势加剧了混乱。
又是一轮火箭轰击,福船上的红夷大炮彻底哑火。
船上的人拼命要朝岸上逃,岸上的人拼命想要登船。
这时身后火炮轰击更加密集,马兵也冲到近前,他们代替了先前流民的位置,马兵们纷纷扬弓,对着崩溃的京营兵一阵乱射。
雨点般的箭支倾泻而下,舢板上那些没有披甲的水手和士兵像下饺子似得纷纷坠落,更多的人则被同伴活活踩死。
这支护送朱由检“南征”的京营兵马不过区区三千人,很多人都拖家带口,带着一家老小处京,本想跟着万岁爷离开京城逃难去南京享福。
没想到一步踏入地狱。
眼见得全军陷入崩溃,越来越多兵士开始自顾自逃命,只想带着老婆孩子尽早离开这里。壹趣妏敩
有了一个带头逃走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这时候别说是回头反击,就是挡住这些溃乱的丘八都已经不可能。
没被火箭击中的福船上趴满了兵士,船舷距离海面只剩两三尺。
船上的人愤怒的推开舢板,阻止后面的同伴再行登船,他们举起火铳挡在甲板上,对着岸上蜂拥上来的人群一阵乱射。
岸上人躺在水边恸哭,一些人跪向追上来的流贼投降,还有些不甘心的,站在齐腰深的水中用弓箭火铳射杀船上那些抛弃自己的同伴。
四处哭爹喊娘,呼儿寻妻。
张家港沦为地狱。
“吃他娘,穿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啊!”
“十万大顺军在此,爷爷心善,今日只杀狗皇帝一个,余者无罪!想要性命的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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