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从狭窄的巷子里掷过,划了一道弧线,重重砸在一个汉子的脸上,烫得他痛彻心扉。
火油溅起,燃烧了后面人的衣服,火把落在地上,很快被人踩灭。
人们喘息着,怒骂着,惨叫着。
巷子太小了,尸体堵住了前面的道路,杀不过去。
但对方也受伤力竭,只差最后的攻势了。
“杀过去!给渠帅报仇!”
“渠帅!”
尸堆的另一边,老凉一把拉过姜亥,喝骂道:“受伤了,走!”
“尻!”姜亥怒骂。
薛白这次带的人,包括薛崭在内,都是他们的弟子,今夜已经折了两个在这里,姜亥有些杀疯了。
要是有甲,他们两个人便敢击溃了对方。
“放火!”
“呼——”
火势腾起,小巷这边堆了柴禾,登时连着尸体都烧起来,烤肉香气弥漫。
有漕夫冲得太猛,卷进火里,灭都灭不掉,只能被活活烧死。
李三儿的人头也被烧得掉下来。
“哈哈,渠帅?人头还给你们!”姜亥哈哈大笑,转瞬又是脸色狰狞。
因为老凉已在给他裹伤。
“嘶。”
“忍一忍,等阿郎说的酒精制出来,就没这么痛了。”
老凉起身,持刀在手,先是看了薛白一眼,确保他安全,方才坐下,给自己处理伤口。
薛白正与薛崭指挥着被他们拿下的徐八以及几個人贩做事,他们已把暗宅的易燃物都堆到了巷墙边点了火,阻止敌人爬起来,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不断添柴。
酒水、家具、绫罗绸段、雕花的窗框,一切能烧的东西都被他们丢进火中。
像是要烧毁这里的肮脏与罪恶。
火一起,必然有人要坐不住。比如,偃师县真正的主人,这主人是谁呢?
偃师县的地是谁的,谁就是主人。
来之前,薛白认为这偃师县属于一万户的编民,但他错了。一万户人占据的田亩不足一半。偃师县的一大半只属于寥寥几户人家。
崔家、郑家、宋家、郭家,这个郭家指的是郭涣的家族,离本枝更近些,论家世,郭万金还高攀不起。
这些主人们平时不闻不问,或醉生梦死,或一心向学、修道,纵容反贼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窜,甚至同流合污。
但薛白不认为他们要造反,他们顶多就是贪心参与了走私,这点薛白万分确定。
这是属于他们的盛世,哪怕皇帝造反了,他们也不会造反。
看看宋家的生活,陆浑山庄十余里幽谷,风景如画,坐拥上千顷良田,耕奴无数,奴户们把最美的女儿献给他们,只配成为他们的玩物,连侍妾都不配当,造反?
宋勉真的是因为王彦暹查到了走私的账才出卖他的?还是因为想杀王彦暹,故意把高崇走私的消息透给他?
不细想,觉得宋勉也许是无奈,至少还有一点点人与人之间的余温,其实巨大的利益之下,人情凉薄,远超王彦暹的想像。
总之,现在家里着火了,装睡的主人也该醒了。
薛白不奢求他们帮他,但至少能控制住这些漕夫,如此,他自然可以趁乱离开,继续接下来的计划。
今夜,杜妗要做的就是展示武力,逼的高崇大动干戈;杜五郎、崔祐甫则是请来县令、世绅,弹压动静,因为他们必然不喜欢动静太大。
张三娘虽然是假的,但在远离长安八百里的偃师县,怎么都没办法绝对确认此事。由此,县令与县丞意见必然不合,愈演愈烈。
薛白要做的就是出去火上添油。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的暗宅深处,有一个柜子,柜子后方的秘道里一片黑暗。
~~
黑暗中忽然有火光亮起。
这是在暗宅东面的街巷。
羊十四、石重正一前一后走着,羊十四手里拿着一根长棍,另一手举着火把,石重则在不紧不慢地吃东西。
两人都没有留意到,在他们身后隔着一段距离,有一个红衣小娘子正悄悄跟着他们。
这是李十二娘。
她已在暗宅外绕了一圈,寻找着进去救薛白的办法,因听到这两个人的对话,遂尾随了过来。
因全神贯注,李十二娘却未注意到,在她身后,也有人正尾随着她。
入夜以来,宋励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追着张三娘。
别人关心的,都与他宋家无关,只要得到张三娘,主动权就都在他。
他鬼鬼祟祟在巷墙处探了探头,转身对两个随从吩咐起来。
“张三娘不熟悉地形,你们扮作是薛白的人,懂吗?”
“八郎,不懂。”
“你就说‘我是县尉的人,小娘子请跟我来’,然后带她往家里去,与她说话,吸引她的注意,懂吗?”
“懂了。”
“然后,你在后面,找机会,把这瓶药倒在这块布上,全部都倒,蒙住张三娘的口鼻。记住,要蒙到她无力了。”
“懂了,八郎早说嘛,又不是第一次干了。”
“对了,别往我家带,带到,带到郭二郎的别宅,去吧……”
两个家丁于是追过去,正要喊她。
“喂,你快跑,有人要捉你!”忽然有人喊道。
李十二娘抬头一看,见前方两人加快了脚步,连忙追过去。
~~
名叫红霞的侍女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来找县尉。
她心里有答案,但……又不能算答案,只能算是瞎想吧。她也知道自己很蠢,若是让旁人知道她的心思,又要骂她浪货、蠢材。一个耕奴的女儿,落在籍贱里的人,她似乎做什么都是错的。
总之,入夜时见了县尉一面,再听说他危险,她就忍不住想去找他。
一路兜兜转转,最后看到这边火光大亮,又听到许多人说来这边“捉县尉,绳之以法,为渠帅报仇”,于是就过来了。
方才她一拐过小巷就吓了一跳,因眼前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她的主家八郎,那个花言巧语许诺过要抬她为妾,许诺让她阿娘过上好日子,最后又抛她如敝履的宋励。
红霞偷听了一会,已经明白宋励要做什么了,于是绕到了巷墙另一边,目光看去,有一个红衣小女子正在蹑手蹑脚地走。
她不想更多人落在宋励手中,来不及细想,便急切地喊了出来,出言提醒。
那红衣小娘子回头看了一眼,马上加快了脚步跑掉了。
“伱快跑……”
红霞还待再喊,宋励已冲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嘴。
“是你?贱婢!”
宋励怒骂一声,转头道:“你们快去。”
说罢,他打倒红霞,重重踹她。
“八郎,已经追丢了。”
“尻!尻!”
宋励心痛无比,大恨红霞,扯着她头发就把她的头往墙上撞。
“嘭。”
“嘭。”
那墙基上的石头本就不平,须臾便是血淋淋。
“你知道我丢了什么吗?!贱婢!”
怒吼声掩盖了身后的脚步声,下一刻,忽有一随从大吼道:“谁……”
“噗。”
有个小小的身影如豹子般窜过来,手里寒芒一闪,一把短刀劈在了一个家丁的脖子上。
来的却是任木兰。
她下手狠毒,刀势未尽,直接就是一抬,斩在另一名家丁的大腿根上。将对方砍得没有还手之力,紧接着又是一刀搠进心口。
怕他不死,她还搅了一下。
这三刀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年纪不大,经验却很不俗,再站起来,已是半张脸都沾了血。眼神里还满是杀意。
“娘的。”
宋励吓得魂飞魄散,向后退了两步,被地上的红霞绊倒,摔倒在地。
“别杀我……来人啊!救命……啊!”
任木兰的刀已经斩下了,竟是一句话都没说,扬刀,又斩,连斩了两刀都是斩在他大腿根上同一个地方。
宋励痛不欲生,几乎昏死过去。
“捡起来。”任木兰道:“吃下去,我就饶你不死。”
宋励只顾呻吟,显然不可能吃下去。
“噗。”
任木兰等都不等,直接结果了他。
她不敢丢刀,单手扶起红霞,问道:“你怎么样?我好像见过你,你是暗宅里那个……”壹趣妏敩
“我不是……”红霞喃喃道:“我不是浪货……不是……”
“你撑住,我带你去看大夫。”
红霞只觉痛得要死,意识越来越迷糊,好不容易才认出了眼前的任木兰,喃喃道:“县尉……安全了吗……”
她没再听到回答,只仿佛看到她阿娘从陆浑山庄被接回了家,她家本在伊水河畔,有田地六十余亩。
她想着,得把阿娘接回来,县尉说她织布也能养活阿娘了。
最后,她仿佛真看到了那个织坊被开了起来……
“噗。”
任木兰起身,又在宋励身上捅了一刀。
她继续往前赶去,从大街向南拐,路过城隍庙,有一条巷子直直通到城墙。
这是条死巷子,奇怪的是,李十二娘方才分明是往这边走了,此时却不见了。
任木兰想不明白,这偃师县城里,李十二娘怎么可能有比她更了解的地势?
~~
入夜还不到两个时辰,杀了李三儿之后,薛白等人只来得及放了一把火。
暗宅里能烧的东西却已不多了。
薛崭遂带人去找。
“徐八,你去把那个柜子搬出来,拆了烧。”
“好。”
徐八累得要死,但是看了一眼薛崭手里的刀,还是带了一个人贩上前,去搬那个柜子。
它竟是出乎意料的重。
“怪了。”
“尻。”薛崭不知与谁学的,近来脏话不停,骂道:“啖狗肠,你他娘偷懒我就弄死你。”
“帅头,它真是重。”
薛崭当即抬起刀,道:“还重吗?”
“怎么就不信我呢?这柜子真的很……”
徐八用力一推,奇怪的是,那柜子真就被他推开了。
他自己也是惊讶万分,连忙道:“帅头,你听我说,它刚才是真的重……”
“噗。”
一根铁尖短枪捅穿了徐八的喉咙。
那枪是由一根哨棒加上铁尖制成的,想必是非常方便携带,没用时就把铁尖拿掉。
徐八的尸体被推倒,还未倒地,已有人从柜子后面出来,对着另一名人贩又是一枪刺出。
血溅出来,薛崭才反应过来。
他竟是在这一刻怂了,连忙转身就跑。
“敌袭!”
“阿兄,杀你的来了!”
薛崭跑得已经算是快的,但那人竟更快,脚步不停,才跑过一条走廊,已逼到了他身后。
薛崭听过家里人说战场的故事,知道傻跑只会被轻易砍死,握紧刀,忽然闪到旁边,拔刀一砍。
铁枪从他眼边“唰”地一下刺过去。
对方兵器更长,只后撤了一步,便避了薛崭的刀。
但刀锋还是扫到了,划破衣服,没出血,只显出一件内甲。
“尻!”
薛崭连忙跳过木栏,竭力大喊道:“阿兄!有甲。”
就在他跳起来时,铁枪已再次刺来,直接刺进了他的大腿。
“阿兄!杀手披甲老卒!”
……
羊十四本还想跳过木栏去杀薛崭,但一转头,已看见了薛白。
薛白站在前面的小亭子上方观望周围形势,他在等火势引来更多的世绅,之后便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
这才是真正的地头蛇,短时间内,论武力,薛白不可能超过高崇,所以要激得世绅保护他。但只差一点,高崇还是派人来了,来了……一个?
“下来受死。”羊十四这般说着,往小亭走去。
前方,受伤的老凉、姜亥也已经闻声而来了,倒也没有惊慌,笑道:“还猜高崇能有几个真正的好手,原来只来了一个!”
“老子披甲来的,没想到吧?”羊十四并没有把这两个未披甲的伤兵放在眼里。
他只是有些疑惑,跟在后面的石重怎么还不过来?
~~
秘道里,石重再次挥了一刀。
他正在梯子的下方,方才羊十四出去以后,他正打算跟上,忽觉有什么刺在了内甲上。
于是他回头看了一眼,膝弯便挨了一剑。
“老羊。”
羊十四没听到,估计正在上面杀人。
石重遂拿着单刀跃下,奋力一劈。
方才他分明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没想到对方退得极快,立即便不见了。
他点燃火折子丢过去,看到了一袭红衣闪过……那人是个小女子。
“小贱人。”
石重骂了一句,大步上前,挥刀就斩,可惜还是没斩到她。
这几步牵动膝上的伤口,他皱了皱眉,转回梯子处。
光从上方的门处照来,一半亮,一半暗。看着那点光,等再一转头,反而觉得周围更暗了。
石重还未走到出口,已放轻脚步,竖着耳朵,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再次回身一斩。
又斩空了,那小娘子退得很快,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往秘道深处而去。
石重连忙追上。
“噗。”
黑暗中有一剑刺出,准确无误地刺进了石重的脖颈。
“咯咯咯……”
他张嘴想骂,只有血从他的伤口不停往外喷。
李十二娘正贴在墙壁上站着,拔出剑来。
尸体推下,她踩着尸体走过,爬出暗道,只见地上又是两具尸体。
她加快脚步,远远地听到了薛崭的大喊。
“阿兄!跑!”
李十二娘差点走错了路,连忙返身,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
一袭红衣奔过长廊,远远便看到了薛崭正一瘸一拐地跑。
更远处,姜亥倒在地上喘气,抬手想起来,但起不来,在其旁边,有三人正在缠斗。他们竟是四个打一个还有些吃力。
“姜亥!起来,弄死他!”一根铁枪正插在老凉肩上,枪杆被他死死抱住。
精锐边军的气场一眼就能看出,老凉观察过,抛开李三儿,剩下真正有胆气、敢杀官,还能从他们手底下过的,高崇身边出现的也只有六个。
但他们唯独没想到,竟是披甲来的。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石重,杀官!”持枪的羊十四大喊一声,想拔出自己的枪,偏拔不出来,干脆拿出匕首,顺势扎在老凉的胳膊上。
下一刻,薛崭扑上来。羊十四一脚将他踹飞出去。
同一时间,刚被羊十四击倒的薛白已爬起来,挥刀劈来,想劈羊十四的脖子。
羊十四一抬手,用肩甲挡了这一下,匕首也在老凉胳膊上一划,划出血来,他好不容易抢回铁枪,一推,插向薛白的脖子。
一瞬间,薛白在回刀,并侧身想躲;老凉已经用手指抠住了羊十四的眼睛;姜亥还在爬起;薛崭已要重新冲过来抱住羊十四;羊十四则在想,石重该到了。m.sxynkj.ċöm
谁也不知道若任他们缠斗下去,谁胜谁负。
因为一柄剑已经插进了羊十四的脖子,准确、轻盈,像是一支舞。
薛白没有打斗经验,一刀还是劈在敌人的腹上。正以为是靠自己打赢了,却看到了那剑尖……这次是不是他赢了还不知道,只知道他收获了一个帮手。
回过神来,眼前是一袭红衣的李十二娘。
“你怎么来了?”
“我从地道来的啊。”
“还有我!”任木兰一路小跑来,“我也来保护县尉了……”
薛白此时才得知,原来这暗宅是有一条秘道的。若没有这条秘道,其实世绅也已经赶来了,自能替他解围,他也不必增加一次实战经验;但有了这条秘道,他的计划却也得以补足。
他想逼高崇把事情闹大,没想到高崇把甲都祭出来了,弄大的程度已经完全够了。
此时已经有人翻墙进来了,大喊着要打要杀,薛白当即去扶老凉,同时向李十二娘、任木兰道:“你们快去点火。”
“什么?”
“烧了,火烧得越旺,我们的赢面越大……薛崭,你来扶老凉;姜亥,起来,还能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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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宅两边都有巷墙,巷墙旁边还有巷子,是城中最不容易烧到别处的地方。
“呼——”
火势却忽然在窜起,连暗宅也被点燃。
这是今晚的第二处着火之地,好在城中众人早有灭火的准备。
有漕夫冲进了暗宅,同时,世绅也已经带人赶到了,大怒不已,喊道:“你们在做什么?!快灭火……”
“灭火啊!”
“薛县尉呢?你们不会烧死了县尉吧?”
“这……”
“烧了?你们杀官?这样杀官?!这是什么大罪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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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这把火一烧,明面上一看,外来的张三娘不论真假,她的家丁护卫全被拿了;新来的县尉也被烧死了,死得有些轻易。
如此再一想,今夜死了的郭万金、李三儿,如何就能被薛白除掉?
这两场大火,终于让更多人感到了不安与警醒。
于是,越来越多的世绅连夜翻身起来,聚到了县署中堂。
“事情闹得太大了,若是县丞每次‘摆平’都要这样放火,偃师县经得起几次?”
荥阳郑氏的郑辩听了,招过人道:“去把我们的家丁都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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