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月沉沉、万籁俱静。
香奴在地上来回兜转,扑弄着不知何时飞进来的蛾子。
烛台上一点昏黄,随着夜风忽明忽暗。
薛钊行到窗前,推开窗扉,便见正房灯火通明,想来马世清正在用功。
新得一友,马世清拉着薛钊畅谈一场,又吃了两餐,只可惜马世清身上的疹子还没消去,饮不得酒。待入夜,纵是再不想,马世清也重新钻进了书房,捡起了书本。
算算,大抵还有不足两月便是府试。
窗扉关上,薛钊踱步门前,玩耍的香奴当即丢下可怜的蛾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一人一妖推门而出,方才行了几步,身后吱呀一声,书墨提着灯笼快步追上。
“薛公子——”
书墨将灯笼递将过来,说道:“园子里太黑,我家公子嘱咐给薛公子提上一盏灯笼。”
“好,替我谢过马兄。”
从敬思斋出来,沿着鹅卵石的小路蜿蜒而行,远远便见石桥边挂着一盏灯笼。
灯笼便,女尼趺坐,双手合十,木鱼声穿破夜空,愈发衬得园中宁静而幽深。
那盛开的海棠树下,果然多了个身影。一袭大红的嫁衣,身形忽明忽暗,只是驻足树下,朝着石桥另一端眺望。
香奴嗅了嗅,却是一言不发。
薛钊信步而行,待离得近了,同样不曾发现怪异之处。偏偏这就是极大的怪异!
此前与玄机府的白万年、城隍庙的符好礼,恰逢其会般吃过一顿酒,席间一人一鬼曾说起过:自本朝初年,天地生变,魔炁浸染,无论人鬼,修行必受魔炁影响。
且好似天地要抗衡魔炁,天罡煞气愈发充裕,这直接让人死之后,须臾之间便会魂飞魄散。
寻常人等,除非含冤而死,且死在阴煞充裕之地,不然断无成鬼的可能。
薛钊细细感受,莫说园中,便是石桥边的海棠树下,也不曾比旁的地方多少一丝一毫的阴煞之炁。
看那女鬼,被那天罡煞气侵蚀得身形恍惚,修为近似于无。
怪哉!分明不过是区区幽魂,又没旁的手段,又是如何抵御这天罡煞气的?
薛钊停步,木鱼声停下,女尼睁开眼扭头观望。
薛钊结子午印稽首一礼:“见过法师,在下薛钊。”
女尼眉目清淡,身形消瘦,见薛钊结了子午印,身上还穿着百衲衣,略略蹙眉道:“道士?”
“差不多。”
“贫尼海云寺的昙云。”
说过这句,昙云不再赘言,闭目合十,木鱼声复又敲响。
薛钊停在一旁看了半晌,出言道:“法师这经文念了多久?”
“十六日。”
“可有效果?”
昙云默然,继而复又念诵经文。
薛钊叹息一声,这昙云性子冷僻,不善言谈。他本想借机攀谈,探听探听四下消息的。
香奴每到晚间便会精力充沛,她仰头看那幽魂忽明忽暗,便蹒跚着来回撞那虚影。每撞一次,幽魂便会抖动一番,半晌才会恢复原型。
奇怪的是那幽魂好似一无所觉,只是痴痴的眺望远方。
香奴人立而起,身形膨胀,试图吓唬那幽魂。见幽魂依旧无反应,这才讪讪撤了神通。
幽魂没反应,那女尼昙云却骇了一跳:“妖!”
惊疑地看了香奴一眼,又看向薛钊。
“香奴,莫要顽闹。”薛钊按了下香奴的脑袋,转而冲着昙云笑道:“她是我的同伴。”
“阿弥陀佛……还请薛道长严加管束,妖大多性子顽劣,喜怒不定……”m.sxynkj.ċöm
“呵——”薛钊轻笑一声,算是回应。
香奴凑近,开口道:“道士,我不喜欢和尚。”sxynkj.ċöm
“人家是女尼。”薛钊纠正。
“那也不喜欢。”
香奴曾说过她的过往。
她只是华蓥山中的小妖,偶然开启灵智学会了修行,又过了两次竹子开花,才化去口中横骨,能学着口吐人言。
而后白额山君就找上了门,要么臣服,要么去死。她不过是刚有些道行的九节狼,哪里敌得过道行高深,又有伥鬼傍身的白额山君?
她选择臣服,于是第一次有了名字——巡山九郎。
山君性子虽然暴躁,对她还算不错,看在她每日巡山辛苦的份上,月底总会分些许香火与她,用来化解吞噬灵炁后积存在体内的毒。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巡山,直到某天化形,而后离开华蓥山,选个荒僻所在,学着山君的样子也给自己立个庙。到时候独揽香火,再收拢几个小妖做手下,日子美滋滋。
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那天一同巡山的同伴慌慌张张找来,告诉她山君的事发了,城隍不日便会派遣阴兵过来围剿。
她不解,连连追问,这才得知私自立庙、收敛香火是犯了天条。
那日山君愁容满面,却极其大方的将积存的香火分下来,然后让她们各自逃命。
香奴跟着同伴往西奔逃,跑着跑着就只剩下了香奴。
夜里,华蓥山中闷雷滚滚,隔着两座山也能听见山君那既愤怒又不甘的咆哮声,香奴吓得缩在岩缝里瑟瑟发抖。
雷声停息,山君的咆哮声也没了,她以为总算逃了出来,可到底被阴兵找上了门。还不等香奴反应,那阴兵就一刀斩下,斩伤了香奴的腿。
“此番只是略微惩戒,若你日后敢学白额山君,本将必斩得你魂飞魄散!”
香奴心中极为委屈。她从不知什么天条,香火也是山君看她勤勉才分下来的,就这样还挨了一刀,那阴兵真不讲道理。
那天条也不讲理!凭什么神仙能享用香火,妖就不能?
再后来她被薛钊救走,从此跟在道士身旁。伤好之后,香奴忍不住回了山里。
寻便山野,只在山阴处寻到了菜花蛇。菜花蛇说山君被阴兵请的雷部天兵打杀,老狐狸被乱刃分尸,白姥姥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却被过路的和尚收进了袈裟。
想起久不曾见的白姥姥,香奴看向昙云的目光愈发不善:“反正就是不喜欢!”
“好好好,你且去顽耍,我来与这幽魂说说话。”
香奴应承,蹒跚着钻进花丛,没了踪影。
薛钊起身行到幽魂身前,探手触碰,那幽魂身上泛起一阵涟漪。收回手,薛钊皱起了眉头,叹道:“七魄消散,三魂只剩其一……古怪。”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能离体而存,七魄则附体而存。
凡俗中人,死去时三魂离体,七魄消散,便是所谓的魂飞魄散。玄甲经上倒是提过一嘴,说有法门可让三魂七魄汇聚,离体而成阳神。
这幽魂只剩一魂,到底是如何存续的?
薛钊想不通,于是就暂且不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总有一些事务会超脱自己的认知。
他略略思忖,结指决,一指点在幽魂眉心。真炁自丹田涌出,于经脉中扭转成一个个怪异字符,指尖明光闪过,那幽魂便被幽暗的罩子所笼罩。
阴火罩,此术可隔绝天罡煞气。
没了天罡煞气侵蚀,幽魂身形稳定下来。
等了半晌,幽魂目光转动,突地捂嘴惊讶,好似初次察觉到薛钊站在了身前。
薛钊拱手一礼:“有礼了,在下薛钊,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幽魂曲身一福:“奴家陈林氏,见过薛郎君。”
“原来是陈家娘子,”薛钊又拱手,而后道:“陈娘子可知如今年号?”
那幽魂思索一番,道:“天成十一年。”
木鱼声不知何时停下,薛钊思索间,女尼昙云道:“八十一年前。”
幽魂好似不曾听见昙云的话一般,只是定定的看着薛钊,时不时便会朝石桥那头眺望。
“陈娘子家在何处?这么晚了,不若在下送陈娘子回家可好?”
幽魂沉吟,嗫嚅道:“不劳薛郎君,奴家还要等夫君归来。”
薛钊笑道:“哪里会有人深夜赶路?陈娘子明早再来也不迟。”
“这……”幽魂咬了咬嘴唇,曲身一福:“那便有劳薛郎君了。”
薛钊笑意更浓,伸手相邀,随着幽魂走在其身旁:“陈娘子还没说家住在哪里呢。”
“奴家住在通远门下浣衣巷。”
薛钊知道通远门,可浣衣巷又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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