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葫芦嘞,香甜可口的糖葫芦———”
楚国的冬日,街上仍旧热闹,有一辆裹着棉布的马车哒哒地穿过闹市,风将小贩的吆喝声送到了马车中,撩开了马车车帘的一角。
见被吆喝声吸引的少年掀开一角缝隙向外张望,车里的老嬷嬷满脸慈祥地问:“小公子是想吃糖葫芦了吗?”
被抓了个现行的少年脸颊微微红了,他下意识地双手合十:“我不想,我只是想看看,我出生的地方究竟何样。”
他从有记忆开始,便生活在萧国的普照寺中,大约两月前,忽然有一群人找到他,为首的人便是眼前这位老嬷嬷,他们一见到他,便激动地热泪盈眶,随后便去见了他们的老主持,几日的稀里糊涂下来,老主持将他单独叫到了禅房内,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他的亲人找来了,前几日在他面前落泪的那些人,便是遵循他父亲的命令,满天下找他的人之一。
他当时惶惑不安极了,他和主持说,他不想离开普照寺,主持却和颜悦色地告诉他,这世间的一切都自有缘法,他与普照寺的缘分已经尽了,如今要开始一段新的缘分了。
他既害怕又不明,于是在佛前静坐了两天,听了两天的诵经声与木鱼声,在缭绕的檀香中,他去找了主持,迎着主持苍老又洞悉的目光,他最后一次以佛门子弟的身份向他行礼,:“主持,弟子想还俗了。”
他很小的时候也有一段时间的颠沛流离,只是很快便被主持和寺庙里的僧人收养,佛像、经书、木鱼便是他最为熟悉的东西。他年幼不懂事的时候也会问住持,他从哪里来?主持只是笑笑,然后告诉他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至于什么是来处,什么是去处,这个啊......就要靠他自己悟了。只是他还没有悟出当年的问题,便要结束和佛的缘分。
在他还俗之后,老住持将他送下山门,他眼见着离他生活了十来年的地方越来越远,在最后分别的时候,老住持说:
“你尘缘未了,可佛在心中。”
“阿弥陀佛。”
在这之后,他自萧入楚,马车慢行走了将近一月,远远地离开了他曾经以为的故土。
他一路上也听这位老嬷嬷讲述了他的故事,听起来像是一个市井间的传奇。
他的父亲是楚国的丞相闵昀之,多年之前被上一任楚帝赏识,入朝为官宦海沉浮,最后升到了丞相,还留下了一则关于因画得贤的美谈。
只是他在官场中经营多年,又是孤臣的做派,免不了被其他派系的人报复,他的夫人在一次携子上香途中遭遇歹人袭击,车夫当场死亡,马车坠落山崖,当时楚帝派了不少官兵搜寻,却只找到了他夫人的遗骸,他的儿子则不知所踪。在寻觅多月未果后,所有人都断定他的孩子凶多吉少,只有他不信。此后,他的俸禄除了维持生计外,剩下的便都散给了各大镖局的人,委托他们满天下地寻找他儿子的踪迹———那日的悬崖下,有一条四通八达的水道,他便是怀着也许是落入水中被冲到了其他地方的念头,一找便是十一年。sxynkj.ċöm
初听这个故事时,他既震撼又惶恐,震撼的是在这样的世道里,竟有身居高位之人会为一个生死不知的孩子一找十一年,惶恐的是,他这般平平无奇,恐怕担不起这样的一份厚重的父爱。
他心事重重的模样怎么瞒得过人老成精的嬷嬷,就在他失眠的第二天,老嬷嬷就套出了他失眠的原因。
“小公子其实不必担忧这些,大人找了您十一年,并不在乎您长大后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过人成就,做父母的,只要孩子平平安安就够了。”老嬷嬷说,“分别了十一年,您没有被拍花子带走折腾成残废,没有因为天灾人祸失去性命,没有为了活下来染了一身坑蒙拐骗的坏习气,这已经是上天保佑了,怎么还能奢求更多?”
“这就够了。”她已经开始浑浊的眼睛注视着少年,面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带着慈祥的意味,“小公子,这就够了。”
他们其实不止讲了这些,还讲了很多很多,少年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只是他惶恐不安的心脏在这样平淡却有力的话语中渐渐安定下来,住持说他尘缘未了,或许这世间真有一份深厚的缘分牵绊着他,让他离不开这红尘紫陌,避不开俗世牵挂,然后在心中开出一朵名为期许的花。
透过车帘的一角,他静静看着这个他没有一点印象的真正故乡,金乌一点点西坠而去,有些摊贩开始收摊,而有些摊子上则点起了烛火,火光下映照出一张张热情洋溢的笑脸。
马车一直向前走,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停止不前。他听到前面赶路的车夫发出一声“吁———”
到了。
他下意识地挺直身板,心中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习惯性地合十,想要说一声“阿弥陀佛”,却又想起他已经还俗,不再是佛门子弟了,于是他合十的双手交叉,汗从掌心沁出,厚重的车帘仿佛是一扇重逾千斤的大门,他在门外迟疑着、踌躇着。
一直陪着他走了一月的老嬷嬷没有率先去推开车帘,她只是坐在一旁,目光慈祥地看着他,车帘外也没有人贸然掀开,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等着他做出决定。
也许过了一息,也许过了好几息,他在膝盖的衣服上紧张地蹭了蹭掌心沁出来的汗,明明心中有那么厚重的期待,他却在期待要兑现的这一刻感到迟疑,他的头脑这时乱糟糟的,什么念头都往上涌,一会儿是父亲真的会喜欢他吗,一会儿是今天一路上见到了什么,一会是紧张他今日的衣服得不得体会不会失礼,一会儿又莫名其妙的想到他掌心的纹路和那些预言般的谶语......他的心开始乱了,或者说———从他知道自己在这世间还有一位亲人,并且这位亲人从未放弃过寻找他开始,他的心就已经乱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了车帘,从马车里钻了出去,马车的不远处站着一个鬓发霜白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布袍,就这样站在台阶前看着他的方向。
也许亲人之间真的有一种奇怪的感应,明明漫长的十一年间他们从未见过面,但他一眼就能确定这个中年人就是老嬷嬷口中的父亲,是他的阿爹。www.sxynkj.ċöm
他张嘴想说话,却在这一刻失去了声音,最后只能慌乱地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一个他刻在骨子里的、最熟悉的佛家礼节。
完了。
这一刻他脑海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随之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沮丧情绪。他之前设想了很多见面的场景,但最后什么都被他搞砸了。
他垂着头站在原地,像是预备迎接一道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又或是一句客套的话语。
———可什么都没有。
那个双鬓斑白的中年人只是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与他隔得近了,能看到他的眼圈好像有点红,又好像只是个错觉。
拍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可真用力啊,甚至有些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一道温和的声音:“走吧,我们到家了。”
*
“丹阙姐姐~”芷兰抱着祝凌的手臂,整个人恨不得挂到她身上,“丹阙姐姐~”
她甜腻腻地撒着娇:“我知道你最好了,你陪我一起睡嘛,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一个可以抵足而眠的好友,我好可怜的!”
【祝凌~】小肥啾在意识空间里歪头,头顶的呆毛一晃一晃地卖着萌,【祝凌~】
【你今天晚上都不愿意陪我看星星看月亮,我好可怜的!】
意识空间外芷兰在撒娇,意识空间里,小肥啾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拱火卖萌,祝凌一时间一个头两个大。
“你给我老实点。”祝凌的意识小人一把抓过系统小肥啾在手里熟练地顺毛,小肥啾蹬了蹬自己的小爪子,“啾啾啾”地表达着快乐。
意识空间里的这个消停了,意识空间外———
“芷兰啊,是不是课业有点少?”
被威胁的芷兰缩了缩脖子,小声抗议:“姐姐你威胁我!”
“我哪有威胁你,这不是在和你好好交流嘛。”祝凌笑眯眯地回应她,“你年纪还小,多点课业对你有好处。”
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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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你一起睡是不可能了,小孩子不要这么粘人。”祝凌拍了拍她的头顶,“不过———要不要一起去屋顶上看星星?”
【我就知道我才是最重要的!】被顺毛顺得五迷三道的小肥啾骄傲地抬起根本看不出在哪儿的脖子,黑色的豆豆眼眨巴眨巴,整只圆滚滚看起来神气无比,【想和我争,没门儿~】
“就你皮!”祝凌的意识小人伸手戳了戳小肥啾手感极好的、毛茸茸的小胸脯,“还看不看星星月亮了?”
【当然看呀啾!!】
*
冬日晚上的天空格外的晴朗,漫天都是星辰,祝凌和芷兰并排仰躺在屋顶上,本来芷兰还提议从霍元乐的酒库里拿一瓶好酒上来,但被祝凌以“小孩子不能喝酒”的名义拒绝了。
“好久没有看星星了。”芷兰裹着斗篷仰躺在青瓦上,“上一次这样躺着看星星,好像还是六年前呢。”
“六年前的星星,是什么样的呢?”
“六年前的星星啊......”也许是夜晚,也许是这样的环境太让人放松,芷兰渐渐打开了话匣子,“和现在没什么差别,但我总觉得六年前的星星格外好看。”
那是她被将军从造畜的拍花子手中救下后,即将分别的前一天,那天晚上她和将军并排靠在城墙边上,她记得天空中的北极星最闪了,比她见过的宝石还要明亮,那时看着天空中的星河,只觉天地广阔,心神安宁,时间是慢的,岁月也安稳。
“当时是娅姐姐陪我一起看的。”芷兰说,“只是我们谁也没想到,那次见面,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她微微笑起来,声音里带了点难过:“她走之后,其实好多人都在想她,特别特别想她。”
祝凌看着天空璀璨的星河,星星其实也会消亡,只是消亡得太慢,比起人短暂的生命来,更像是永恒:“比如......摄政王?”
“是啊。”芷兰叹了一口气,“我有时候觉得他太自苦了。他的心结太重,像是被他腕间的红绳圈在人间的游魂。他偶尔会喝酒,会喝醉,喝醉时看我......就像在看一件故人留下的珍贵遗物。”
她无法形容霍元乐那时的眼神,那么悲伤,那么难过,有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感。
”公子真的很喜欢娅姐姐,只是......他们没有缘分。”有冰凉的水滴划过她的鬓角,于是她抬起手遮在眼睛上,“其实我和将军也没有缘分。”
她入九重的时候,身上带着将军写的一封信,将军在信里将她托付给了她的妹妹韩妙,只是她到九重的时候,韩妙已经凤冠霞帔地嫁给了老韩王,将军府本就人丁稀薄,她一下子竟找不到去处。
后来几经波折,她被霍元乐领回了摄政王府,不,霍元乐那时还不是摄政王,只是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他将她领回家,给她取名为芷兰。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也是她名字的出处。
世间的悲欢离合、难捱的痛苦,好像就从这里开始。整整六年,所有人都卷在其中,不得解脱。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改变了初心,有的人困在过去......所有人都在痛苦和时间中面目全非,只有天上的星辰,亘古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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