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又一次从梦里惊醒,这是她第二次做同样的梦了。金乌还隐在山下,窗外依旧是沉沉的夜色,她拥着暖和的棉被,两眼放空。
她又梦到了......梦到满地的血,还有捂着嘴咳嗽的哥哥,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那么刺眼,又那么令人恐惧。www.sxynkj.ċöm
这个梦真实得可怕,可怕到她清醒后仍旧控制不住地浑身战栗———那封简短的平安信并没有令她安下心来。
好奇怪啊......明明一开始认识哥哥、不,姐姐时,就知道她有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能力,医术毒术暂且抛开不提,光是那一手易容术,便已足够出神入化,她为什么会这么担心?
那种冥冥之中的不详预感,搅得她心烦意乱。她再也睡不着了,裹着厚厚的衣衫从床上爬下来,摸着黑到桌边点燃了蜡烛。
一豆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她从桌上拿起那封已经有些卷边的平安信,反复打开看着———
安置病患,事务繁多,平安勿念。
信被她攥在手里,她的人趴在桌上,烛光照得她的眼角有些晶莹,蜡烛越烧越短,信纸被反复打开合上,一直到天明。
“阿英———”晨光微熹的时候,门外忽然有敲门声,“醒了吗?”
———是洛惊鸿。
她像是被惊醒了似的,将那封信收好:“我已经醒了!”
“好。”门外的洛惊鸿听到她的声音后继续道,“尽快洗漱,两盏茶后随我读书。”
———因为郑静姝和其他夫子都莫名忙起来的缘故,她的学业便被暂时交给了洛惊鸿,许是因为几月前那场燕京事变中被托付给他数日的缘故,洛惊鸿对她比以往更加上心,不仅每日监督她早起,对她的课业更是毫不懈怠,安排得满满当当,以至于她只有睡前和睡醒后才有两段空余的时光。
简单又迅速地收拾过自己后,阿英打开了房门,洛惊鸿正站在外面,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见她出来,洛惊鸿将向前一递,阿英顺势接过,两个人的动作配合得相当默契。
在洛惊鸿家暂住的那几日,他的阿娘对她格外喜欢,以至于阿英都离开许久了,还会偶尔让洛惊鸿给她捎带点吃的。
在表示过谢意后,阿英便听到洛惊鸿对她今日的安排,毫无疑问,又是满满当当的一天。阿英忍不住抗议:“我每天要学的东西也太多了!”
洛惊鸿苍白的脸上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业精于勤,荒于嬉。”
“可从岁除到现在,我都没有出过书院!”阿英不依不饶,像是一向乖巧的孩子终于到了叛逆期,“我想去永宁城玩一天!”
她可怜巴巴的竖起手指,比出一个“一”的符号:“就一天!我保证第二天就好好读书!”
洛惊鸿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为难,他一贯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不行。”
“为什么不行?”阿英继续追问。
洛惊鸿下意识地错开眼,避过她的视线,他不习惯、也不会说谎,怕视线露了痕迹:“郑夫子既将你托付于我,那在我照管你的这段时间里,便一刻也不能懈怠。”
这反应不对。
洛惊鸿一向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并不是一个听不进他人意见与抱怨的人,更不会专横独断,替他人做决定。正常情况下,听到她这般抱怨后,他应该会与她协商,而不是这样直接了当地拒绝。
梦里的场景又在她脑海里划过,阿英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她面上露出一个失望的笑来,嘴里却是乖乖道:“那好吧。”
想到应天书院外,那些隐约四起的流言与传闻,洛惊鸿更加心疼和愧疚,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抖了一下:“等花灯节时,你就能出去玩了。”
*
在一天的高强度学习结束后,阿英溜进了应天书院的庖屋,她往常的一日三餐要么和哥哥一起吃,要么随着老师开小灶,极少与应天书院学子们一起。
因为还在过年的原因,庖屋里的学子少得可怜,阿英在庖屋里拿了一份饭菜,挑了一个离学子他们最近的位置,默默坐下来,支起耳朵听他们说话,他们谈论的内容有很多,从诗词歌赋到天文地理,再到朝堂形式,唯独没有她想听的消息。
眼见着他们已经吃完了,阿英喊住了离她最近的一个学子,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哥哥,永宁城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那学子看她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没、没什么好玩的事。”
阿英常常随着郑静姝一起出入学堂,她年纪小又生得可爱,爱笑还嘴甜,再加上有一个出名的哥哥,应天书院学子不多,大部分人都认识她,对她的态度也很友善,像今天这样的态度,就显得很奇怪了。
就好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
阿英的心一沉再沉,但她面上没显露,只是乖巧地道谢:“谢谢哥哥了。”
那学子对她摆了摆手:“过两日花灯节,我们给你带点好玩的东西。”
说完后他便带着另外几个同窗走了,看起来好像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阿英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悄悄跟上去,她跟着曾夫子学了不少功夫,跟踪几个文弱的学子还绰绰有余。
如果他们真的知道些什么,在确定她没有跟上来的情况下,他们是一定会谈论的,这大部分人所共有的特性。
在悄悄跟了一段路后,风中隐隐送来了他们交谈的声音,内容是断断续续的,但听到内容的那一刻,阿英脑海里一片空白。
......真的出事了。
那个可怕的噩梦成真了。
她呆呆地站着,她以为她会哭,结果她眼眶干涩,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
这几日燕国的夜晚都是阴沉的,不见月光,也难见星辰,所以房屋里透出的暖光,便成了天地间最显眼的光源。
“砰砰———”
小院的门被敲响,一声比一声急促。
宋兰亭拉开门,门外站着阿英,幼小的孩子抬着头看他,想来在夜里站了不短的时间,她发梢上沾着水雾,软塌塌地耷拉着,像一只被打湿了皮毛的可怜幼兽,唇也干裂到起了皮,眼里的惶惑和茫然几乎要溢出来。
宋兰亭心下一沉。
看这个反应便知,乌子英已经知道了。
为了谋划能顺利进行下去,这几天应天书院的夫子们都忙得脚不沾地,永宁城和燕京已经开始有了和瘟疫有关的流言,无论流言怎样变化,始终绕不开一个核心———乌子虚的生死。
他不相信乌子虚会死在雾夜河,熹微的情报网已经最大限度地展开去寻找他的踪迹,但局面已然如此,只能将它利益最大化,至少......那些参与了其中的人,要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可无论局面如何复杂,这个消息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都太过残忍,所以他让洛惊鸿接手乌子英的教授,一是为了让她忙碌起来,无暇顾及其他,二是为了将她困在应天书院之内,不让她接触到外界的流言。
凭洛惊鸿的性子,他一定会将这件事守口如瓶,绝不透露一星半点。但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走漏了消息。
“掌院。”乌子英开口说话,她的声音有点哑,听起来沙沙的,“......哥哥还没找到吗?”
宋兰亭其实有很多种方式将这件事糊弄过去,甚至可以凭借自己的口才让乌子英以为这是一个需要保密的计划,乌子虚其实半点事都没有———壹趣妏敩
但宋兰亭盯着阿英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最后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进来吧。”
他转过身,将阿英带进了小院。
他问:“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这话其实已经是变相地证明,乌子虚出事的消息是真的了。
从落座后就一直低着头的阿英抿了抿唇,唇上全是干裂的死皮:“为什么会出事?”
她的哥哥明明那么谨慎,怎么会出事呢?
“有人在他返回书院的路上设伏。据我查到的消息,子虚遇袭时,他那位医剑双绝好友不在身边。”
宋兰亭的话直白又残忍,一开始开门的时候,他确实想过要隐瞒的问题,他认为乌子虚不会出事,但......这世间都有万一,如果真的有不幸,那他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乌子英总会知道的。
同样,关于到底要不要告诉她这件事,其他先生们也发过愁,但最后还是决定暂时封锁,如果真的被她知道了,也许就是天意。毕竟,在如今的世道里,生离死别都是太容易发生的事。
“出事好几天了吧......”阿英的语气还算平稳,但她的眼里闪动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光芒,“还没有找到吗?为什么还没有找到?”
“一个还未弱冠的少年被冲入偌大的河流里,要找起来谈何容易?”所有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借口,宋兰亭道,“会一直找下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后那句话太过刺耳,阿英只觉得心口被刺得发痛,快要呼吸不过来。她想说,不是找一个少年,如果、如果姐姐被人救了......说不定会被发现身上的秘密,那样危急的情况下,那样汹涌的河水里,易容根本就顶不住的,不是少年,是......少女。
是生命重要还是秘密重要?
她的心中仿佛有一杆秤,两边正在不断加码,最后,一方压倒了另一方。
活着重要,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掌院。”她听她自己的声音,冷静的、坚定的、孤注一掷的,“不是哥哥,是姐姐。”
她话里显露出来的信息太过惊人,以至于宋兰亭微微怔了一下,随后,他摇了摇头:“秋狝期间,子虚昏迷了数日,他的一切都是我在打理,子虚绝非女子。”
他总不至于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阿英也愣住了,她说出去的那一刻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但万万没有想过眼前这一种。
“哥哥真的是女子,我确认过的!不会有错的!”
一大一小同时陷入了难得的沉默。
宋兰亭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乌子虚说过的一句话———“乌子虚于我,如宋兰亭之于宋燃犀”。
所以......名字是假的,出身是假的,现在连性别,都是假的了吗?
人只要开始怀疑,记忆里的很多疑点就会随之浮现,比如秋狝期间那把割伤了他的刀,刀上并没有什么对身体有害的东西,却让他昏厥了数日;比如他那位突然冒出的医剑双绝的好友,在出现之前查无此人;比如他博闻强识的程度,根本就不是寒门学子所能达到的......一切的一切都透露着太多的疑点,只是他选择性地看不见罢了。
乌子虚———连名字都是化用的子虚乌有,都不那么走心啊。
朝夕相处的人不会错认,如果子虚真的是女子,那么秋狝之时,那个躺在帐篷里的人绝不是他,那消失的数日,她又去了哪里?又是在为谁效命?
“她来燕国的目的是什么。”那么多说不通的怪异堆在一起,宋兰亭再也无法违心地视而不见,“背后之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阿英摇了摇头,“哪怕我知道,我也不会说。”
说出哥哥是姐姐的原因,是因为想要哥哥被救,但除此之外,她不会再透露更多。
“我是小孩子,我什么都不知道。”阿英在这一刻,显示出了一种年幼的狡猾来,“不管有什么问题,等哥哥回来,你们师徒自己说。”
*
“熹微找人的方向变了?”剜瑕低声道,“不仅搜寻年龄相仿的少年,还搜寻年龄相仿的少女?”
亏他们是盟友,不然凭宋兰亭的行事风格,可不会向她透露一星半点的东西———即使为了这点消息,她不仅折损了不少人手,还被勒令一定要保密。
“真有趣啊!”她笑着感慨。
这么多人都在为乌子虚奔走,都在为他不平,让她也对这位从未接触过的少年产生了好奇,乌子虚......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乌子虚、女子。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词联系在一起,剜瑕忽然有一瞬间的怔愣,接着,极大的不安从她心中升起。
她是秋狝之时被公主救下的,那时应天书院的乌子虚据说与曾经的燕国五皇子发生了冲突,正在营地里昏迷不醒,所以一直到结束都没露面,她从羌国车队离开时,公主早就不见了,据说是和她的师兄一起离开了。
她与羌国通信次数不多,前段时间才得知公主师兄的名讳,与那乌子虚的好友一样,名为璇霄,同样出身蓬莱。
她当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对璇霄不呆在公主身边反而跑过来保护他的好友有点不高兴。
如果乌子虚是女子......
一点怀疑迅速在她的心中生根发芽,她甚至生出了一个特别荒谬的想法,公主和璇霄一起离开,璇霄与乌子虚形影不离......
那么,乌子虚有没有可能就是公主!
乌子虚昏迷那几日的事被宋兰亭掩盖得滴水不漏,她什么都查不出来。这种本身就受害的事,有什么好掩盖的呢?
———除非这件事是假的,并且有不足以向外人言道的秘密。
剜瑕的呼吸急促起来,这种荒谬的、明显站不住脚的猜测,让她的内心似有野草肆意生长。如果她的设想真的是对的......
剜瑕露出一个阴恻恻的、隐含疯狂的笑。
天凉了,燕王该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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