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化成粼粼的碎影,随着汩汩的河水一直流向远方,天地间除了月色,便只有两盏灯笼的微光。
生辰快乐的祝福,便也融进了这般月色里。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透过薄薄的娟纱,灯笼的光柔和了乐珩的侧脸,“夏日的时候,山谷里有满山遍野的照夜清。凝凝喜欢这里,我也很喜欢。”
如今只是二月,还未到照夜清出现的季节,山谷中只有树木野草,在夜色显得沉闷而狰狞。
他们兄妹都很喜欢照夜清,有诗写它“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那是种光彩烂漫、足以让人心折的绮丽。
“有点可惜......”他叹了一口气,“今年的照夜清,我应该见不到了。”
照夜清最早七月生于湖泊边树木中,乐珩的身体,撑不到那个时候。www.sxynkj.ċöm
或许是月色太过温柔,于是将白日的防备和冷漠都卸下,乐珩问:“上次的问题,你想好答案了吗?”
......上次的问题?
祝凌微微愣了一瞬,但很快,她摇了摇头:“我不想。”
“为什么呢?”
“羌国很好。”祝凌说,“但负担一国百姓的生息,非我所愿。”
———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不会因为所见所闻而随意改变。
“果然啊......”
听到这个答案,乐珩竟不觉得失望,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预感,他很清楚,那熟悉的容颜下的,是一个与凝凝相似却又不同的灵魂。
祝凌坐在浮台的最边缘,波光粼粼的水面在她脚下荡漾,生出温柔静谧的错觉,听着这一声叹息,她说:
“如果你对这个回答有异议,有很多种方法能让我变更答案。”
“我确实有很多种方法让你变更答案。”乐珩看着夜色之中沉闷的树影,“但我能变更你的答案,变更不了你的心。”
不愿就是不愿,不想就是不想,逼着人去做与意愿相违背的事,最后不过落得个两厢难堪,惨淡收场的结局。
“你既然不愿,我不会再逼你。”乐珩说,“就当我自私一回,待到今年山谷里飞满照夜清时,你来替我看一眼吧。”
这一次,祝凌沉默了许久,才答道:“......好。”
她听懂了乐珩的意思,他希望她能留下来,陪着他走完剩下的时光。
“太子殿下。”祝凌垂下眼睫,“你其实......可以再贪心一点。”
“人总是欲壑难填,贪念一动,便会想着为什么不能拥有更多?”乐珩捂着嘴低低地咳了几声,“这样便够了。”
夜风卷起他鬓边的发丝,带来他叹息般的声音:“如今这一切,许是天意。”
天意?
当真是天意吗?
祝凌知道,如果乐珩以她占了乐凝身体为由逼迫她留下来接管羌国,她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但他没有。
“你之前说过,要为羌国要一个角逐的机会,这话———如今还作数吗?”
乐珩拢了拢肩膀上的氅衣:“作数如何?不做数又如何?你没必要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他从小便擅长识人,身边的人有没有坏心,他一眼便知。
“你不是凝凝,她的责任,不属于你。”
这段时间,他时常会想,如果他和其他人一样,没有发现那个秘密,没有认出来凝凝不是凝凝,会不会没有这么痛苦呢?
但有那么一瞬,他也很庆幸,回来的不是凝凝。若是凝凝回来后,阿娘、父亲、明一......所有人都已经不在这世间,只留下她一个孤零零地支撑偌大的国家,又该有多难,又该有多痛。
不是......也好。
“我不喜孤注一掷。”乐珩道,“你不必心有负担。”
祝凌莫名想起,她和乐珩在太傅府里的第一次相见,那次乐珩来得极快,问原因,他说他“正好有点事要办”。
“我与你第一次见面时———”祝凌从浮台的边缘爬起来,走到乐珩身边坐下,“你是不是在寻找合适的人选?”
“你真的很聪敏。”乐珩笑起来,“我那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双生子生死之间,或许真的有感应吧。”
夜一点点深下来,烛火之中,乐珩越发瘦削,他好像只是在安静地讲着一个故事,一个与他不相干的、道听途说的故事———
“去年九月,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凝凝来向我告别,她说她没办法回家了,要我照顾好自己....那个梦很短,醒来之后,具体的细节我记不清,我只觉得很难过,那时候我猜测,我或许见不到凝凝了。”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后来我派太傅去了燕国的秋狝,他传信回来说‘殿下勿忧,公主已至,观其相貌言行,应为本人’。我以为是我忧思过剧......”m.sxynkj.ċöm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可祝凌已经全都明白了。
即使收到了周啸坤的传信,乐珩还是没有放下心中的猜测,他还是做了两手准备,直到祝凌来到羌国,乐珩所害怕的......终于成了真。
“这些日子对你多有冒犯,我很抱歉。”他说,“多谢你为羌国做的一切。”
无论是之前的耕地器具,还是之后制雪盐的方法,又或者是集贤殿里半个月的忙碌,都能证明她是一个能力出众,却没有太大私心的人。
祝凌眼中浮现出难过的神色,祛除所有伤痛、让人恢复如初的技能『祛病延年』只需要两百点声望,她的玩家面板上,声望值已经陆陆续续涨到了十万多,可她救不了乐珩。
玩家的技能,只能作用于玩家自身。
“你没必要愧疚。”乐珩看到祝凌难过的神色,开解她道,“我这一身伤病,又不是你带来的。”
“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说,“不必自取烦忧。”
......
东边的天空,一点点染上金黄的光芒,太阳要出来了,今天又是晴天。
“凝凝......”灯笼里的烛火已经熄灭,乐珩看着映着朝阳的水面,那绚烂的光泽梦幻又易逝,轻声道,“生辰快乐。”
*
“殿下!”一贯注重礼法尊卑的周太傅拍着桌子,对他面前这位平生最得意、最骄傲的学生怒目而视,“请您给老臣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快要被太子殿下给逼疯了。
乐珩放下手中的折子,抬起头:“太傅想让我解释什么?”
从山谷里回来后,乐珩便向外公开了乐芜的死讯,朝堂之上共同保守的秘密,终于从庙堂走向了民间,银阙各处都挂上了黑色的素纱,就如同别明月那天送别一样,羌国的百姓,彻底拜别了他们的旧主。
没有不死的皇帝,没有不灭的帝王,王位更迭本是常事,但———在公开了乐芜的死讯后,太子乐珩却没有顺势登基,是将此事容后再议。
———羌国大臣们心中的不安终于堆积到一个极限,彻底爆发了出来,周太傅周啸坤就是他们推举出来的、过来询问乐珩原因的领头人。
“您告诉我———”周啸坤气得盘腿坐在了乐珩对面,“为什么不登基?”
乐珩看着周啸坤,看他的神色,今天不得到一个结果是不会走了。于是他低下头去,继续去看看那本折子:“太傅觉得是为什么?”
“殿下!”周啸坤说,“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其实乐珩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长大,一直懂事聪慧知礼,从来没有任性过,所以才衬得如今这样反常的举动,太令人不安。
“三个月。”乐珩没有抬头,“三个月后,羌国自然有新的王。”
“三个月———”周啸坤内心的不安更重了,作为一个老人家,他的声音几乎可以震穿这座大殿的屋顶,“哪有一个国家三个月都没有皇帝的!”
“前不见古人,后......”乐珩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只笑道,“或许也不见来者。”
“殿下!现在都十万火急了,您还在和我开玩笑吗?”
“太傅。”乐珩叹气,他笔尖顿了顿,于是未写完的那行字,末尾多了一个黑点,“一定要说得这么明白吗?”
“我就是要问个明白......”周啸坤花白的头发束在冠里,他脸上激动的神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过和悲伤,“殿下,人总是会怀抱侥幸,即使是我这样的老头子,也不例外。”
他们宁愿殿下是闹了脾气,或者是觉得倦了累了,暂时不想登基,只要能开解,问题就能解决。
“像燕国一样几换君主。”乐珩说,“对百姓而言,不是幸事。”
———这几乎是把真相摊开在说了。
迎着周啸坤变得灰白,仿佛更加苍老的面庞,乐珩的声音很平静,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太傅,我没有时间了。”
“公主......”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周啸坤问,“公主知道吗?”
“凝凝不知道。”乐珩短暂地出神了片刻,忽然笑起来,“还好她不知道。”
“您不告诉公主,是准备让她在三个月后猝不及防得知这样的惊天噩耗吗?”周啸坤说,“这对公主不公平!”
“是对阿凝不公平......”乐珩说,“太傅,将他们都喊到集贤殿里来吧,凝凝那边......我会告诉她的。”
周啸坤对着乐珩变来变去的称呼感到疑惑,但很快,他就把这一丝不对劲抛之脑后,再也没有什么比殿下亲口承认的这件事更令人痛苦和绝望。
他起身,一惯挺得笔直的背有些佝偻,他近乎踉跄地走出了这座大殿,乐珩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抽出帕子捂住嘴,咳嗽声被他死死地压在喉咙里,于是浑身颤抖地厉害。
棉帕的血痕刺眼,乐珩看着那痕迹,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到底是扶岚教出来的半徒,与他总是有些相像。即使心中再多愧疚,该算计时,他还是不会留手。
比如阿凝,比如......远在楚国的某个人。
乐珩将染血的帕子扔到火盆里,火光吞噬了它,将它变成一团黑色的灰烬。
而远在楚国的池月,收到了一封神神秘秘、没有署名的信,她打开那封信,将它从头到尾看完,然后点燃蜡烛,无比平静地将这封信烧了个干净。
“笃笃———”
有敲门声传来,她拂去那些灰烬,拉开门,门外是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上带着笑,他的头发还没有长长,于是从冠里调皮地溜出几缕:
“姐姐,明日楚王宫里有春分宴,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池月脸上带起淡淡的笑,像是一株雍容的玉楼春,她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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