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宫外一袭玄衣绣团龙密纹的身影悄然立于殿外,这时他似乎发现玉石栏杆旁边还有一道青色身影,便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过去:“吟风?浅芙她不肯让你医治吗?”
“我压根就没敢进去,只怕她又要心急发病。倒是你来这儿做什么?你不是都被人家赶出去了吗?”
“朕不放心她。”皇上低下头去,像是不得已而又心甘情愿的屈服。毋庸置疑,皇后挑衅了他的帝王权威,这是他向来所不容许的。可能正如皇上所言,皇后总是一次次破除他的底线。
“我看的真真的,她自己配了药,一刻前已经服用。说实话,她配的方子连我都有所费解,”简吟风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才发觉皇上的脸色已然不对,忙解释道:“那不是毒药,只是药理有些玄妙,凭我的天资,还领悟不到浅芙的技艺。你放心,浅芙还不会因为潘玉宁而寻死觅活,因为潘玉宁—”他的眼神冰冷如刃:“她还不配。”
当我匆匆赶到时,正看到皇上在进与不进之间踌躇,见到我,俊美如天神的倨傲终于有了些许动容,在我盈盈一拜后道:“皇后叫你来的?”
“是。”
“若能解开皇后心结,朕重重有赏。”皇上的眼神飘落在椒房宫内,深邃的眼眸中只倒映着一个人的影像。若天意可改,换做是我,我情愿那温柔的潮水将我溺毙。可惜,不是我。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皇后寝殿,绕过通天落地的云母神仙折花插屏,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金丝楠木龙凤呈祥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山茶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罗衾。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花,花名山茶,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觉温润,竟是以蓝田暖玉凿成。
然,这一切都不足为奇。宫中的嫔妃不乏奢侈无度之人,相衬之下,皇后宫中无甚特别。皇后惧寒,于是这些陈设加上殿中的火盆都是皇上考虑皇后的体质特意嘱咐的,事无巨细。可床与地面之间的阶梯宫中人称的“步步高升”,却被人细心地抹平了一部分。定睛细瞧,宽窄正与皇后的轮椅相配。由此可见,这台阶是轮椅与地面的桥梁,而皇后与轮椅之间的桥梁,则是皇上的臂膀。
“瑾璇,你来了。”皇后倚在丝缎软枕上,招呼我道。
“浅芙姐姐。”我按照她的指引坐在她的身旁:“深夜叫我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关于你父亲的事,终于有了眉目。”此刻纵使我担心父亲安危也察觉到她脸色潮红,虚汗布满在额头上个,整个人像是在池水中泡过一番:“浅芙姐姐,你怎么了?”
“无碍。今日深夜叫你前来,是与你商议一下接下来的部署。大约一个月后的万寿节,刘大人就会从天牢里放出来了。这一出苦肉计也算演到头了。”
察觉到事态严重,我拢了拢头发,来抚平内心的紧张,将耳朵附到她唇边,聆听着皇帝在下一步的部署。
当一切事情都妥当了以后,我突然想起皇上的嘱托,不免诧异:“姐姐,你是和皇上吵架了吗?”
皇后略微沉吟,忽而狡黠地一笑:“没有。”这是她第一次露出这种俏皮的笑容,似乎黯淡了一切光彩,夺目且让人心安,所以我未曾看到她眼底是如何的哀伤和落寞。
第二日清晨,皇后早早醒来,唤召予和容予协助自己起身后,她摸索着想要爬到轮椅边。门“吱呀”一声开了,皇上将门掩好确保没有一丝风吹进来后,看到了殿内的场景,忙惊呼一声:“浅芙,别动。等朕过去帮你。”说着疾步走到皇后床前,将她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放置到轮椅上,推至窗边。
清晨的风和畅绵柔,天边是万里的云蒸霞蔚,朝阳晕影。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地没有提昨晚发生的不愉快,选择了缄口不言,共赏好时光。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皇上英俊的眉眼间涌动着的期冀光芒:“浅芙,朕今日来,是陪你站起来。”
“站起来?”皇后的眼中一片讶然,瞳孔不可置信地缩起来。
皇上用指骨分明的手拢了拢皇后的头发,如绸子般光滑亮泽:“吟风说你的腿已经有了复原的迹象,只要坚持锻炼,一定能恢复。”
“那你岂不是要花很多时间陪我?朝政怎么办?”
“一时间那些老家伙还掀不起什么风浪,若真有人胆敢在这种时候造次,朕也有万全之策。只是,朕担心的是,你那位表哥会与二哥联手,到时候朕不免有些腹背受敌。”
“丁谓?他不会,他绝不会在此刻与你为敌。”皇后怔忡片刻,笃定地说道。
彼时皇后已被皇上推到花园中,皇上颇具磁性的声音温润如玉,摄人心魄:“朝政棘手又怎及美人在侧?”他极少说情话,可假使他说了,那么皇后就知道自己完了。帝王温柔乡,想逃也逃不掉。偏偏还是自己心所甘,情所愿。
皇后垂下眼眸,辨不清情绪:“那便去吧。”
我进入椒房宫时,正看见皇后在皇上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一个简单的动作,皇后做得分外吃力,豆大的汗珠从苍白如纸的脸颊滑下,而皇上更是一刻也不敢放松,搂住她纤细的腰枝,以防皇后体力不支或滑倒。他细心地陪着皇后走完一步又一步,身后的奴才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不过殿门到石凳的距离,皇后几乎走了半个时辰。
“歇歇吧。”皇上搀着皇后挪到石凳旁,帮皇后摆好位置,扶着她缓缓坐下。从身后的奴才手里拿起一块方帕为皇后擦拭汗珠:“浅芙,朕今天真的很高兴。”皇后也是无限动容:“元侃,谢谢你。”
“浅芙,朕与你是夫妻。从朕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了。”皇上黑色的瞳孔迸发出万千条霞光同射的光彩,那样的耀眼夺目:“你不知道朕有多爱你。”
“臣妾参见皇上、皇后,皇上皇后万福金安。”说话功夫,赵欣彤已经衣着招摇地进来,乖顺地请了个安,瞧见一旁的我,懒懒地招呼道:“瑾修容万福。怎么不进去?”
“哪里,怕惊扰了皇上皇后说话。”我客套地回答。
“瑾修容来了正好,你推皇后入殿吧。”皇上眸色一暗,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便不想让皇后看到心痛的一幕。一旁的袭予上前准备搀扶皇后起来时,皇上说“朕来”,便将皇后打横抱到轮椅上,拂起旁边碍事的柳枝,轻吻她的面颊:“别想一些不该想的。累了就睡一会儿吧。”皇后抬起眼睛看着他,眼中的伤害和讽刺一览无余。她就那样静静望着他,望到皇上心有不忍。我上前去,将皇后推至殿中。我们都注意到了赵欣彤身旁的宫女非比寻常,容色清婉柔丽,绝非一般庸脂俗粉可比,普通的宫装衬得她唯唯诺诺,更添娇羞之感。
入殿后,我将皇后扶到床上,开口道:“想必那就是潘玉宁吧。论美貌,她远远不及姐姐啊。”
“瑾璇,本宫自认阅人无数,一打眼便知那是怎样一个女子。她可以为皇上献出一切,却极想独占他,完完全全地拥有他。本宫这几日探听了虚实,猜测她知道她一定会回来,却没想到本宫在这里占了她的皇后之位。”皇后淡淡地说:“自本宫认识皇上以来,就知道他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本宫也不会想到自己会爱上那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人,像是一切都为他所掌控。到现在,我也不知他是否会把潘玉宁取我而代之。也许,他是想双全吧。”我看到了她的疲惫、她的脆弱,看着她凝视远处的宫墙,心中不免泛起一丝酸意:也许嫁给天子,才是皇后的错事。她是一个有倾国之貌、倾国之才的女子,可偏偏是有傲骨的女子,她不屑与别的女人争风吃醋,若是得不到全部,也许她会选择离开。
当夜,披芳阁内,皇上拥着刚刚晋封的玉婉容,身上散发的龙涎香气笼罩着二人。此时潘玉宁重新换回娉婷华服,一副楚楚可怜之态:“元侃,废太子府里的日子真的好可怕,只有想着你的时候,我才会不那么痛苦。”
“放心吧,你现在已经回来了,朕不会再让你受伤便是。”皇上低沉地答道。是承诺,是愧疚,是责任。
夜里皇后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她的母亲,大辽王朝尊贵的萧后。她还是那样的美貌,遗传给她的美貌:“观音,母后的话你不听。瞧瞧吧,他又何曾爱过你?”她能看出萧绰的心痛,可她挣扎着:“这是我的选择。难道我错了吗?”
她不住地呓语:“我错了吗?”忽然一只很熟悉的手拭去她头顶的冷汗,她清醒了一半。稍稍屏住了呼吸:“皇上今日似乎很清闲啊,难道没有美人在怀吗?”
皇上痛心地看着她,忽然紧紧地搂住她:“朕知道你今夜会睡不好,放心不下你,所以过来看看。浅芙,你没有错,玉宁也没有错,错的是朕。是朕先许诺将爱给玉宁却没能做到,将爱全部给了你;是朕不忍拒绝先帝请求来继承这大宋江山;是朕不好,朕不知道该怎样来处理这件事。”
他不住地颤抖着,身上发起了高热,皇后才后知后觉:“你发烧了?”
他邪气一笑:“赵欣彤在玉宁的香里加了迷迭香,朕察觉出来后就离开了,现在应该起作用了吧?”
“你……”皇后羞红了脸,迷迭香乃是致幻之物,最能使男女动情欢好,眼下皇上身边毕竟只有皇后一个女子,她知道她挣扎不得。
“睡吧。朕只搂着你,便觉得心安了。”他璀璨的眸子就那样注视着她,像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无声许诺,这是一个男人所做出的最大的尊重。
披芳阁,潘玉宁将桌上的宝物摆件扫落在地,眼中满是狠戾:“皇上去了哪里?”她的侍女秋池道:“皇后娘娘处。”
潘玉宁虽只是个婉容,却也知道自己是个后福无穷。芙蓉帐暖、洞房花烛之夜却被人搅了清净。她从小便爱慕当年的三皇子,从他初入忠武节度使府时便十分留心,小小年纪便有翩翩之姿、王侯之度。那时他因长兄在上并且尚还年幼不宜承继大统而备受世人冷眼,可他这个忠武节度使的掌上明珠却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愿意为他倾尽所有。直到那个夜晚,他叫了她去,神色之间满是担忧:“玉宁?你可愿意为本王做一些危险的事情吗?父皇病危,他希望这飘摇的大宋江山由我来继承,可他需要太子行为不检的证据。你可愿嫁与太子为我所用吗?”
他的请求,也如不可置疑的命令一般,使她很快屈服下来。因为她知道,完成这个任务就可以真真正正的得到他,皇后之位非她莫属。自己的离去也是为了更加靠近他的心,一直以来,他的心都是那么冰冷,无人靠的近。所以她即使不舍,也还是去了。临行前她吻了这个冷峻明朗的大宋未来天子:“答应我,等我回来。”他的眼光极尽温柔:“本王答应你。”www.sxynkj.ċöm
她在太子府的的日子仿佛一场浮生的梦。她以太子妃的身份嫁入太子府。太子虽然在她的用药下疯癫,可他英俊如往昔,眉目之间比三皇子多了些温柔的东西。他以真心待她,虽然他有时会用尖刀刺杀侍者,可看到她瑟缩的样子还是会过来搂住她:“玉宁别怕,本王在呢。”她真的晃了眼睛,这样温柔而多情、风流而倜傥的男子,却偏偏精神失常,失去了皇位。可她对他仍有怜惜,有时她为他缝补衣服扎破了手,他也会怒不可遏地斥责宫人,心疼地问她痛不痛。
她一度陷入犹豫,挣扎着想要将解药给他。一个女人,需要最多的即是爱。尽管赵恒比赵元佐英俊的多,可她知道在赵恒心中,女人永远占的不多。他可以给她后位,却不会像赵元佐般体察她的冷暖。只要赵元佐恢复了神智,那么他就可以轻易翻盘。虽然他智计城府、文韬武略都不及三皇子赵恒三分,但于嫡于长,赵元佐都比赵恒更有条件嗣位。可是赵恒的动作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先皇寿辰,他略施手段,就将赵元佐逼的仪态尽失,纵火烧宫。于是,太子流放、襄王上位便一眨眼都已经是明日黄花了。
她在废太子府中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知道皇帝封后的消息传来,她才如梦初醒:能让赵恒背弃诺言的女子,她一定要去瞧一瞧。后来皇后瘫痪的消息传来,她入宫探望,远远地瞧见他守着那仿若天仙般女人焦灼的神色。看他细心地为昏迷中的她擦汗、喂药;为她抚琴时心痛落寞的强颜欢笑;甚至于抱她起来使她半卧,为她扇风。
潘玉宁这才明白自己有多么愚蠢,可他说后位之事已经注定,但三年后她必定是他的宠妃。虽然不甘,但六年的光阴不能一无所得,她委屈地答应了,守着渺茫的希望过日子。如今回来了,却只有一个低微的名分,他甚至都没有碰她。
“元侃,你怎么能如此狠心负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潘玉宁望着镜中哭花了的面容,喃喃自语。
一旁的宫女太监连大气都不敢出,因为他们深知这位主子曾经是皇上的心尖。皇帝在朝堂上独断专行,一笑一怒都左右着天下的生死。同时,这个年轻的帝王,以他卓越的智慧和才干,领导着大宋帝国走向光明。然而,皇帝终究是太年轻了一些,有些别人已看透的事情他却始终看不透。那便是皇后才是他活下去的希望,而潘玉宁不过是过去的一个梦。他亏欠潘玉宁的或许需要一生去偿还,但他的一生,却不可以没有皇后这个灵魂。壹趣妏敩
“是啊,你做错了什么呢?”如流动的山泉般清澈渺远的声音传到潘玉宁耳边,引得她回眸一望,这才真切瞧到了眼前人的模样:三千青丝散在肩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柔曼;肤色白皙可鉴,嫣红的嘴唇似乎与端庄的鼻子相得益彰;更加妙不可言的是她的眼睛,像多棱的宝石,折射着熠熠星辉。皇后的美,不似凡人,恍为天仙。这是一张令所有女子嫉恨的脸。皇上纵然英俊洒脱,却远不及皇后美貌倾国。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潘玉宁跪伏在皇后的轮椅下,恭敬地请安。皇后却未答话,仔细端详着潘玉宁。良久,皇后才道:“起来吧。本宫漏夜前来,不过是皇上深夜处理政务,无事找你闲聊罢了。”
潘玉宁临终前对我说:“你知道吗?可能很久以前,久到我们初遇,我就输了。是我螳臂当车,是我不自量力。我与她,就是萤火与月亮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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