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定定地看着他,轻轻唏嘘,似微云落雨,飞絮绵绵:“小殊,你能作此想,不枉你姐姐多年教导的心血。”
耶律隆绪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自顾自地抬首拿起酒壶,仔细端详一番,忽而笑了笑,用力掷碎,碎裂之处,白玉迸溅:“既然长姐不喜,那么我就不会再沾染半分。”
皇上看着溅出来的玉酿琼浆,荡漾着耶律隆绪的一双眼睛,淡淡的愁绪,忧郁如深海,温声开口道:“去见你姐姐吧,她很想你。”
想到那个有着倾国之貌的女子,那个与他血脉相连、对他百般爱护的女子,耶律隆绪转头微笑,是独属于少年的那种和煦温暖:“其实,我亦很想她。”他迈着急促的步子奔向云起殿,脚步声里,有着说不尽的欢愉和期盼。
皇后兀自坐在窗边的轮椅上,神色有些恍惚,日光熠熠,四处蔓延着一种暮春寂寥的气息,殿中翠织锦秀的帷幕反射着沉甸甸的金光。耶律隆绪见此情景不禁心中一恸,她容颜依旧,却比当年清瘦太多,恐怕心境亦是灰暗到底,无可复苏了吧。
耶律隆绪极力想要镇定下来,发颤的双手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碰她,话还未说一句,便伏在皇后膝头痛哭,热泪落在皇后的皮肤上,像火烧火燎一般。
皇后怔怔地看着伏在她膝头痛哭的少年,疑惑中又有不解。她从未看过谁如此失态地放声大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悲哀和懊悔随着泪水薄发而出,如此哀恸和心碎。
双手抚在心口,皇后仿佛要凭此安定自己的心,皇上目睹这一情景,连忙赶来,将耶律隆绪扶起,向他解释道:“小殊,冷静点。你这样,会吓到她的。”接着便忙着安抚受惊的皇后。
耶律隆绪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胡乱拂去脸上的泪痕,此时他不再是那个幼时掌控辽朝王权的少年帝王,在长姐面前永远都是青涩脆弱的少年,悲切地低喊:“长姐……”
听到那亲昵而熟悉的呼唤,皇后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沉默地望向耶律隆绪,明晃晃的日影在她左侧脸颊上愈见肌肤的透亮,如白瓷一般,几绺柔柔的碎发从高耸的望仙九鬟髻底下垂落下来,被冷汗腻在脖颈中,发髻上一只温润厚重的和田白玉凤凰口中衔着一长串绞了珊瑚珠和青玉碎的璎珞,几乎是纹丝不动。
虽然皇后并不知道眼前扑入她怀中痛哭、低低地唤她些什么的少年究竟是谁,可奇迹般的,她竟然对他一点也不排斥,而心里翻涌上来一丝莫名的哀伤。她的思绪混乱极了,面色哀戚如暗夜,唯有疑惑惊惶的目光如透过乌云的月光,照彻在拥着她的皇上英挺的面庞上。
皇上将她揽入怀中,揉着她的心口,知她心里熟悉耶律隆绪,但神智失聩后实在想不起他究竟是谁,所以有些激动,心脉可能会承受不住。皇上将她的头转向一边,不让耶律隆绪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声音轻微的似柳梢溅起的涟漪:“没事的,浅芙,慢慢想,别太勉强自己。”
耶律隆绪紧紧抿着嘴唇,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长姐的失常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也因此更加深恨萧后,恨她如此心狠手辣,将素来疼爱自己的长姐折磨到如此地步,竟神智失聩到连自己一手抚育长大的弟弟也不认得了。
皇上微一沉吟,轻轻按着耶律隆绪的肩道:“小殊,你先下去,你姐姐方才有些激动,下身可能湿了,朕要给她收拾一下。朕安抚好她,就让你们姐弟一叙。”耶律隆绪不舍地看了皇后一眼,无奈地依言出去。
等耶律隆绪出去,皇上也不多语,只细心地暖着她渐渐僵硬的手指,唇角牵起温柔似水的笑意,抱她在膝上,和容予为她更换干净的亵裤,擦洗身子。一番擦洗过后,皇上将她打横抱到到床上去,疼惜地吻了吻她的发鬓:“朕以为你见到小殊会开心的,是朕思虑不周了。你若不想见他,朕这就让小殊回去。”
皇后一头如云乌发在枕上摊开,宛如上好的绸缎,苍白的唇,因为激动而带了水汽的明眸,她淡声嘤咛着,却还是吃力地朝外看去。皇上抵在她的额头上,轻笑道:“你这缠人的鬼灵精,明明心里还是想见小殊的,却激动得脸色苍白,唬的朕马上要把他赶出去了才又四处找他。”
袭予见皇上拥着皇后一晌,笑着迎上来道:“陛下只顾着跟娘娘说话,却忘了殿外还有少主呢。娘娘就先交给奴婢吧,陛下放心就是。”
皇后也握了握皇上的手,似是催促他把弟弟带给她看一般,白皙如玉的娇颜如荷瓣初绽,楚楚惹人怜爱。皇上把皇后交到袭予手中,凝眸于躺在床上的素净容颜也胜却无数粉黛的她,轻轻抚着她的垂发道:“等下小殊进来时,别再过于激动了,可知刚才把朕吓成什么样子。”壹趣妏敩
袭予在一旁笑道:“陛下,恕奴婢多嘴,娘娘与少主骨肉相连,分别数年再相见可不是要激动万分吗?本也没什么事的,娘娘只是高兴过了头,是陛下自己着紧娘娘,以为有什么闪失才拦着他们倾诉衷肠,如今怎么怪起娘娘的不是来了?”
皇上失笑,声音如投石入水后的余音潺潺,清雅爽朗:“袭予,你到宋宫这么多年,关键时刻还是这么忠心护着你家娘娘。原来朕这些年的俸禄是白给了你了。”
袭予抿唇而笑,将话回的滴水不漏:“奴婢既拿着陛下的俸禄,便只知要护着陛下着紧的人,其余什么都不必管。”
皇上点头笑道:“果然是皇后亲手□□出来的,这话说的教朕半分脾气也没有了。也罢,你照料皇后,朕去交代小殊几句话,免得他再冒冒失失地惊了浅芙。”
耶律隆绪徘徊于椒房宫前庭苑的花木扶疏里,忽见云起殿门前明黄一轮闪耀如日光。金灿灿的日光就落在他的身后,帝王之势拱得他气势如虹,恍若仙人,蕴雅风仪,就是他一直梦想拥有的君王气度。皇上遥遥朝她招手,他迟疑片刻,走上前去。
皇上倒是寻常的样子,眉毛微轩,笑意迸生:“你姐姐见到你很欢喜,虽然还不大明白,但总催着朕来把你带到殿中给她看。”
耶律隆绪又惊又喜,笑意璀璨如当空旭日骄阳:“果真么?长姐还是记得我的?那为何方才……”m.sxynkj.ċöm
皇上微微颔首,笑意中有了一点歉然:“是朕小题大做了。你姐姐见到你欣喜异常,心脉多少有些震动。朕以为她心疾将要发作,才赶紧让你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耶律隆绪和颜悦色地答道,“见姐夫能一切以长姐身体为重,我很高兴,多等一会也没什么要紧的。”
皇上笑容合度,欣慰之意如春风拂面:“你们姐弟俩多年未见,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朕在外面等着,不去打扰你们了。”
耶律隆绪微微一愕,旋即笑道:“姐夫,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语音刚落,便迫不及待地进入内殿去寻皇后了。
待到耶律隆绪将这些年的思念、愧疚、孺慕之情尽数倾诉给长姐之后,已是黄昏。出来时,他的喉咙干涩哑然,脸上的泪痕像被野火烧过的焦土。他不敢跟皇后说得太久,以免她体力不支。即使只是到这个时候,他也看得出来她是愿意跟他亲近的,可她却还是难掩倦怠之色。如此重病在身,精神气短些也是有的。
掌事宫女们见他走了,赶忙端着赤金牙云盆来,将她双手浸在淘澄净了的玫瑰汁子里润着,愈加映得纤手明白如玉,又拧了一把浸透了玉兰花汁的热毛巾为她敷脸,清洁的芬芳叫人身心松快,服侍她沉沉睡去。
皇上见他出来,微微一笑,神色亲厚:“这么快便说完话了么?”
耶律隆绪双眸亦是含笑:“恐长姐体力不支,不敢耽搁太久。”
皇上的目光似轻柔羽毛在云起殿门上拂过,嘴角蕴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以往你姐姐总是要在这段时间里眠一眠的,今儿个竟然能打起精神听你说这么久的话,可知你在她心中的分量了。”
耶律隆绪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神思荡漾在久远的过去:“是啊,从小长姐就最疼爱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总是长姐衣不解带在一旁照料我直到痊愈。她不仅留心我的衣食起居,还教我帝王心术,文韬武略都是她悉心教导。”
话音甫落,皇上爽朗大笑:“小殊,若你再在她身边受教几年,恐怕不止进益成如今这样了。你天资聪颖,你姐姐诲人有方,你们倒是难得合称的一对师徒。”
耶律隆绪的笑甚是温和,眼中却是一片失落:“让姐夫见笑了,我知道,无论在长姐身边受教多少年,凭我的天资都不可能成为第二个她,谁也不可能成为那样惊才绝艳的她。这一点不仅我知道,母后亦知道,否则她绝不会万般阻挠长姐远嫁宋国,在得知她辞去国主之位时如临大敌。”
皇上望向他,目中泛着一星不易察觉的淡淡温情:“你不必妄自菲薄,起码朕相信,你姐姐是以你为傲的,你看你来探望她,她有多么高兴,朕要谢谢你,让她如此快乐。”
耶律隆绪的眼光拂过低到尘埃里的山茶花茎,落在皇上身上:“姐夫,应该是我谢谢你才是,谢谢你将长姐照顾的这样好。但我还是不放心,须得亲自问你一句,姐夫,你不觉得现在的
长姐对你来说是个拖累吗?她不仅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衣食住行都要人照顾,而且精神失常,还有心疾之症,完全不能做一国之后应该做的事情,你还是爱她吗?”
皇上笑而不答,朝他的微笑清淡无虞,话锋一转,平淡问道:“你娶妻了没有?”
耶律隆绪微怔,但还是如实答道:“我年初迎娶的萧氏贵女。在辽国,耶律氏是一定要和萧氏一族联姻的。”
皇上的眼中有探询之意:“如果你的妻子这样,你会照顾她吗?”
“如果是长姐,我一定会像你一样照顾她,”耶律隆绪略略沉吟,似在设身处地地作答,“但是如果是那个女人,恐怕是不能的。”
“你错了,小殊,那不是妻子,你只是成亲而已,”皇上遥望云起殿,眸中深情并未因时光易去而改变分毫,“妻者,齐也。朕自从遇到你姐姐之后,才终于相信了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朕的心告诉朕说今生只能娶她为妻,再也容不得旁人了。你姐姐只是现在病的很重,朕相信她会好起来的。哪怕她永远都会像现在这样躺在那里,连朕也不认得,可是她就是躺在那里,朕的心也是满的。”
耶律隆绪眼神一动,默默片刻,唇角笑容明亮如焰:“我懂了。世间大多夫妻,爱的不过是对方的用处。可是姐夫你,却是真正的爱了长姐这个人。”
皇上颇有触动,幽深的眸子中攒起清亮的光束:“你这份聪慧,很像你姐姐。”
耶律隆绪拱手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辽国了。姐夫放心,若再有一点能来探望长姐的机会,我也会排除万难前来。”
皇上澹澹而笑,欣然应允:“若下次再来,或许你姐姐就已大好了,到时朕一定与你在凤凰花树下痛饮美酒,不醉不休!”
耶律隆绪抬起头看着这个英姿勃勃的姐夫,爽快地打趣道:“长姐一向疼我,我喝些倒是没什么,只是姐夫你,恐怕就没有我这样的好福气了。若你明知长姐不喜还以身犯禁,长姐肯定不会与你善罢甘休呢!”
皇上默然半晌,少有地有些迟疑开口道:“那,便以茶代酒吧?”
耶律隆绪哈哈一笑,笑吟吟道:“姐夫,我说着玩罢了,何必当真?长姐身体大好,权当我们为她庆贺了,难道她也不许么?不过嘛,看来姐夫还是惧内啊。”
皇上转过身去,熹微的日光下,他清俊的脸庞如天边唯一一道明亮的日光,低低笑道:“朕这辈子,算是栽在你姐姐手上了。”
耶律隆绪微微出神,似乎有些感慨道:“姐夫这是心甘情愿栽在长姐手上的啊,所谓神仙眷侣,不外如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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