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只是可怜而已。你爱错了人、信错了人、护错了人。”皇后望向她的目光中充满怜悯。
“你是说皇帝?我有什么好怨的,谁叫他爱上了你呢?”
“我说的是,赵元佐。本宫可以清楚地告诉你,赵元佐,他一直是清醒的,他没有疯。”皇后似是下定决心,向潘玉宁吐露这注定会令她崩溃的事实。
那是新任太子娶亲的当年仲夏,还未继位皇后的太子妃、秦国夫人郭浅芙瞒着赵元侃,只身带着银两衣物潜入废太子府邸。赵元佐毕竟和太子一母同胞,太子妃自认懂些医理,于是想为赵元佐瞧一瞧疯病,尽些弟媳的本分。
废太子府门前曾经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可如今也只有朱门外落灰的石狮勉强可以让人追忆一下当年的盛况。仆役小厮尽散,必要的食物针线也需要潘玉宁亲自出府购置。于是太子妃进入兄长府邸的时候,偌大的宅邸竟只有躺在马厩里一匹骏马上的废太子赵元佐而已。
马背上的赵元佐仰头喝酒,虽衣衫整洁,但目色迷离恍惚,乍看上去绝不是清醒之人的眼神。他眉目与赵元侃有五分相似,但抛却了三皇子的犀利睿智,赵元佐的长相更加偏向沉稳雍容:眉毛平直,眼睛漆黑凝润,嘴唇抿直时敦厚近人,微挑起却有一丝凉薄寡淡。
郭浅芙打量着眼前的废太子,她丈夫的胞兄,心中不免感慨:宋朝的手足亲情在皇位面前果然不堪一击。皇帝心肠狠辣、看人奇准。赵元侃得他器重,虽被秘定为皇储,但却被他指使用药使太子疯癫,扫去这唯一障碍,才能胜券在握。不知赵元侃递去那一碗汤药时,可有过一丝的颤抖?郭浅芙喟然一叹:或许有过动摇,但元侃他终究不可能收手。她太过了解她的丈夫,皇位已经唾手可得,天下百姓的安危,父皇的期望都系于己身时,已没有其他选择,这是责任,亦是抱负。
缓行至名马踏雪跟前,郭浅芙微微福身行了一礼:“弟媳见过皇兄,这一礼我代元侃忏悔他的罪过。”赵元佐修目微睐,定定地看着这个绝色丽人:皇室命妇的天宫巧素裙玉钗,寻常的黛罗髻,竟也能让眼前的妙龄女子穿戴得恰到好处,娴静倾国的魅力不减一毫,不泻一分。最让他诧异的是那双眼睛,深若幽潭,清似点漆,玛瑙一样的双眸折射的是了然于胸的光芒。他心中一凛,收起了他那副痴傻相,冷哼一声:“三弟欠我的,可不是这一礼就能还得清的。”
郭浅芙似笑非笑,猫捉老鼠般悠然自得:“皇兄,不再继续装疯卖傻下去了吗?”
赵元佐没有丝毫被戳穿的尴尬,饶有兴趣的心中、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郭浅芙,像是在打量一件绝妙精雅的艺术品:薄施粉黛,一袭浅绿色挑丝双窠云雁时新宫纱,合着规矩裁制,长及曳地,垂一个小小的青玉连环佩,袖口绣着几朵半开未开的山茶,益发显得身姿如柳,大有飞燕临风的娇羞。神形娇慵、流慧胜波,微垂螓首,额上的流苏花钿映衬下,倾城殊色浅笑盈语,怎一个“风华绝代”了得?
“我从不和聪明人打哑谜,看在我那三弟将我弄的如此境地的份上,还请你告诉我,你是如何知晓的?”赵元佐语气很谦卑,亦很诚恳,于情于理,太子妃都不能拒绝他的请求,因为这是赵元侃欠他的,她必须弥补与偿还。
“皇兄的名马踏雪实在好威风神气,弟媳不才,幼时与这些天地间的灵物竟心有灵犀,才刚看见你躺在它背上时,它望向你的眼神安详温和,倘若你真的失去了意识,凭它的聪敏绝不会让你倚在它背上的。”郭浅芙眼中一片了然的云淡风轻,步摇在鬓角摇曳生姿、顾盼流辉。
“实在有趣,三弟真是福气好啊,有这样一个得力的妻子襄助。不瞒你说,当年本宫盛威之下惹来父皇忌惮。自己更是一时不察,让手下将密谋宫变夺位之事隐秘地报与父皇,故而他让三弟狠心下药使我疯癫,以便顺利收服我的那些党羽。由于我曾想对父皇不利,母后也不再认我,与我形同陌路。若不是我提前听到风声,使了些手段没有让自己真的疯癫,恐怕早已变成砧板之鱼肉。我众叛亲离,而三弟却坐享齐人之福,真是让人嫉妒啊。我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让他觉得如今的一切得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呢?”赵元佐的话中蕴了无限薄凉,杀伐之意立起:“你信不信我有这样的能力?”
“昔年越王勾践是屈服在虎狼之国羽翼下的小小国君,灭国之后卧薪尝胆尚能一雪前耻。皇兄你自一年前放火烧宫,佯装疯癫已迷惑众人许久,筹划了许多,所谋的的结果恐怕绝不是‘三千越甲可吞吴’吧?”郭浅芙拨弄着翡翠的护甲,石破天惊道明真相:“辽东郡是不是有一批战斗力可怕、攻城掠寨的能力远在宋军之上的军队?”
赵元佐眼底冷芒乍现,浮动着显而易见的血腥杀气:“你果然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原来我把你想的太简单了。本来我以为你只是哪处富甲天下财主的千金,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看来多年不见人,我识人的水平在下降啊。”说罢他的身影如鬼魅一般飘到郭浅芙身边,伸手扼住了她的咽喉:“说,你是如何得知的?”
郭浅芙云丝上的紫银簪子晃动的声音清脆悦耳,掩饰不住的欣赏赞叹:“好灵巧的武功,应该是逍遥派的独门武艺吧。”
袖口团蟒蝠纹的交错处闪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本王没空和你饶舌,快说。”
匕首距郭浅芙的动脉不足一寸,须臾之间便可了无声息地取人性命。郭浅芙好整以暇地浅笑低语:“今儿个太子妃进入府邸一事可不止我一个人知道,杀了我,你觉得能活过明天?虽然这府内被你保护得像铁桶一般,但架不住监视在外围的什伐卫吧?如果你和皇帝哪一个还未离世的话,元侃终究是不会放心的。”
握在匕首上的力道泻了两分,郭浅芙叹了口气,随后从身上的包裹里拿出一些金银衣料:“辽东郡的军队已被元侃发现,收买了几个重要将领之后,已全数归降。他们都是有妻儿老小的人,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可比谋朝篡位好多了。元侃发现时,只以为是昭成王的杰作,为此还拿话不咸不淡地敲打了他一番。今日一见,我才知道他们原本效忠的就不是赵元僖那个酒囊饭袋,而是黄雀在后的你呵。”
望着那些简单的崭新衣衫和些微的细软金银,赵元佐的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自他失势,似乎再无人肯真心替他做这些事了。尽管潘玉宁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可说穿了不过是他苦心经营的局中棋子对他的一点愧疚。丢掉了手中的匕首,他声音嘶哑,神情颓废:“按照常理说,你不是应该为了你丈夫除去我吗?”
郭浅芙哀怜地睨了他一眼,又继续为他整理带来的衣物:“从你刚才对辽东郡军队的重视程度看,那一定是你最后的底牌。既然这最后的筹码都被你赌得一干二净,除掉你又有什么必要。何况,终归是元侃他欠你的,我可以将今日之事三缄其口作为对你的补偿。就算皇兄你再妄想掀起什么风浪,我也始终坚信,”她的语调带着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我才是那个捕雀人。”
许是那日的阳光太过耀目刺眼,赵元佐只觉得这美人的清韵淡然是何等点尘不染的仙风。一刻前
他还对她刀兵相向,不过此时心中竟只升起臣服的无力感。
听到此刻,潘玉宁的银牙似要咬碎,她伏在冰冷嵌莲纹的地砖上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我与他……近,近十年的夫妻情分,不过是一场笑话。”
皇后叹一声,垂首俯身将她扶起来:“你在宫中得不到元侃的爱,就用药恢复了赵元佐的神智是不是?从此你在内闱,以为他会对你感激涕零,你二人一旦得手他便会视你如瑰宝?你步步为营,却抵不过他股掌间的一点算计。他冷眼看着你将他一步步唤醒,天衣无缝的配合你,使你死心塌地。宫中夜宴一事,他已被元侃控制,打入大牢,留你一人在这里独自痛苦。”
潘玉宁肆意狂笑,已欲癫狂,泪水中已隐约可见血迹斑斑,原本秀美乌黑的青丝亦一夜之间顿生白发,要何等的哀痛和绝望才会至此?半晌,她低沉开口:“成王败寇,我不复多言,还请你赐我一个了断。我生性好强,不想临终前弄得太难看。如果娘娘垂怜,请将我迁入祖坟中父母棺椁旁。哪怕我在这人世如何不堪,父母总归会视我如珍宝。”
沉默像此刻门外浓稠的夜色,挥之不去,斥之不前。皇后凝视着潘玉宁灵动的容貌,缓缓道:“你在这盛极的年纪里,不应草草此生。年少时青梅竹马我不去追究,你从没想过换一种活法吗?”
潘玉宁原本沉寂如死灰的瞳孔里晃出一丝微弱的光:“什么?!你不杀我?肯放我走?”
“今夜设计陷害皇后及皇子的是宁昭仪潘氏,将来享宗庙供奉的是元妃潘氏,但本宫可以给你一个姓氏,一个名字,去完成潘玉宁所完成不了的事。终其一生,人总要为自己活一次,是不是?”皇后睇着已恭敬跪在地上的潘玉宁,接受了她虔诚感激的三叩九拜:“前尘往事便忘了,我也祝你迎来新生,就以新为姓,唤作新觅可好?这也是元侃的意思。”sxynkj.ċöm
“焕然新生,觅得良人,”潘玉宁喃喃低语:“多谢皇后娘娘赐名。若可以,我多想去做一个江湖上的医者。我虽不及你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我从小就喜欢医术。重要的是,可以去看看外面树枝上跃动的阳光,那该多么美好啊!”
“去吧,也替我去看看,睽违了十数年的阳光,也是我毕生渴盼的。”皇后笑语盈盈,与潘玉宁浅握双手。
窗外柳枝缠绕住了栖息在枝头画眉的双眸,呵护着它们恬淡的睡颜。夜风沉沉如醉,一双对手却在此刻成为了生死相托的知交莫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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