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任由行玉怎么担忧,刘嫖要做什么也不是她能决定的,刘岑被禁足究竟是福是祸,行云既能想到的事刘嫖自然也能想到,甚至想的比她更要周全。
眼下宫中轧乱,侯阳王府失火真相亦扑朔迷离,一切水落石出前,太子能留在博望苑倒是最安全。就算刘寡不曾降旨,刘嫖也会想辙将刘岑从这整件事中择出来,这一禁足,倒是免了她再花费心思。
是以刘嫖的仪仗虽向未央宫的方向走着,要去找的却并非刘寡。
如今她虽没证据证实这一切是沈奚准所为,但是刘嫖眼中糅不得沙子,哪怕是她怀疑的、一点都还未曾燃起的苗头,她都要将它掐死在木薪之中。
看着愈发近了的粉椒房,刘嫖眼中逐渐升一片冰冷。
长乐宫的椒房殿,是世人皆知的皇后居所,墙壁雕以椒树,又以粉椒涂墙,取的是椒多子多福之美意,百米开外仍然香馨馥郁,常引胡蝶流连起舞。却鲜少有人知这粉椒房并非长乐宫独有,汉帝刘寡所居的未央宫中亦有一所,正是她眼前这处。
这一处粉椒房修筑时颇有缘故,它于刘寡登基初年起基,内饰华美,比之长乐宫中的粉椒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当年为人津津乐道的金屋。
至于为何是金屋,这还得从刘寡做太子时说起。那时刘寡及冠之年,他母后沈姝为他广选贵女,好要从中为他挑选太子妇。
她便想刘寡是她从小看到大的侄儿,品行极好又能力出众,不出意外将来必定是新帝不二人选。而女儿未央恰值豆蔻,若能与之攀亲最好不过,是以她便替女儿做了入宫参选的决定。
这个决定是有些对不住女儿,未能替她寻一个心爱的郎君,可放眼当时整个长安,恐怕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刘寡身家品行更为出众的公子了。是以即便心知对不住,她也还是强按着她去了参选。
可谁知未央太过顽劣,竟浪费了她一片苦心,参选时装作怀有眼疾骗过宫人逃出了宫去。她甚是可惜,是以次日又厚着脸皮来宫中与沈姝说起女儿入宫参选一事。
她看得出沈姝是有意同长公主府结亲的,毕竟若能有长公主府这个丈人家作为后盾,刘寡将来登基为帝时也可得一臂之力,而她长公主府也能借这门亲事依旧风光不败,两两算起来是一桩美谈,更是一笔划算买卖。
她与沈姝心照不宣,就只欠刘寡点头应允。
没想那日也是巧了,她才向沈姝诉说来意,就正逢刘寡来给沈姝请安。他听罢未央的事后竟没一丝不悦,而是笑说,“阿娇甚好,若能得阿娇做妇,定以金屋贮之。”
在她印象之中刘寡这个侄儿自幼持重,喜怒不形于人前,她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眉飞色舞,那般真情实意,让她至今难忘。
也正因难忘,让她本以为的一段佳话硬生生变成后来的一场笑话时,她才恨不能将刘寡抽筋扒皮!以至于每每想起,每每见到刘寡,她都恨不能举兵长安。
可惜苦于时机未到,她的外孙刘岑年岁尚幼,需刘寡这个父亲为他创出一个太平盛世,以保他日后能做个太平皇帝,以保大长公主府世代风光。
至于沈奚准……她该多谢沈姝当年的那一碗堕子汤,让沈奚准拿走原属于女儿的宠爱,也遭了再不能生的报应,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刘寡对她有再多宠爱又能怎样,她手中可是攥着沈奚准的命门,她既然能拿捏住她一次,就能再拿捏住她一百次,若非不是看她对外孙有力,又何须对她一忍再忍。
刘嫖眼中恨意升腾,却又在见沈奚准远远立在殿外迎接她时,将那些恨意收进眼底,敛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一副和蔼面庞,她冲沈奚准笑道:“馆阳,多久未见,你还安好?”
她长沈奚准快有四十,如今已是七十有余,在一众老人中算得上长寿,又得益于平日保养得当,猛地一看竟不显什么年纪。
但岁月仍有难掩之处,她双鬓无论蘸何种药汁梳拢,总会有银丝斑驳出来,五官稍稍一动,也总会带出眼角几道深深的皱褶,到底是老了。
沈奚准率先越过婢子,亲自将她扶下辇轿,道:“多谢长姊挂念,长姊可还安好?”
刘嫖拍拍她的手,一面借着她的搀扶向里走去,一面对她道:“上了年岁难免有些病痛,已是免不了了的,吾倒是瞧你……像是人逢喜事。”
喜事?
沈奚准抿了抿唇,近来与她有关的可没有什么喜事。侯宛儿被劫持,侯阳王府又被纵火,宫里宫外恐怕早就传的沸沸扬扬,刘嫖这一路来不可能没听到丝毫风声。
且她今日才哭过,纵然脸上微微施了薄妆,也不难看出红肿的眼眶。刘嫖再老眼昏花,也不该昏花到这等地步吧?
“皇长姊说笑了。”
“哦?”
闻言刘嫖微微侧过脸来,将目光投在沈奚准脸上打量了片刻,之后嘴角轻扬,竟毫不避讳的嗤笑了一声。
婢子们离得她二人都远,除沈奚准外再没人能看清刘嫖脸上是何等的讥讽了。
刘嫖无意多看沈奚准的脸色,将搭在她手上的手臂就势收了回去,而后越过她,径自率一众婢子趾高气扬的踏进了殿中。刚刚姐妹相见时和睦场面,仿佛不过是梦里昙花一现。
看着刘嫖的背影,看着她的婢子们牵着她的裙摆从自己身前走过,沈奚准眼中寒意凛然,几乎能够凝成冰刺。
拟冬拟夏脸色也是忽青忽白,事实上乍一听闻刘嫖的仪仗要过来时,她们的脸色就不曾好过。
在她们记忆中,距刘嫖上一次造访已经过了十来年之久,那一回她可是来者不善,狠狠威胁了沈奚准一通才作罢离去。之后沈奚准恍惚多日,身形也极速瘦削了下去,连原本裁的合身的衣裳被她穿起时也日显空空荡荡。
那时拟冬拟夏最怕的就是到了夜里,因是沈奚准会在噩梦中屡屡惊醒,她会蜷在榻中的角落小声啜泣,将自己用被子牢牢裹住,无助的贪恋那一点温暖。
她会哭着问:“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我没有错,却谁都要来欺辱我?”
她会在夜里悄悄赤足下地,走过冰凉的青砖,走过漫长的宫廊,直到走到一口枯井前,伏在井边看向幽深的井口发怔。
虽已时隔多年,可拟冬拟夏仍是至今难忘那日从温室殿中找寻到沈奚准时的一幕。忘不了她正将头探向那口枯了不知多久的深井里,喃喃着不知是要问谁:“吾若一口气不来……是要向何处安身立命?”
……
行在前方的刘嫖打断她们如同噩梦一般的回忆,提高了些声音说道:“馆阳,还不进来么?”
“……”
拟冬拟夏明显察觉到沈奚准的僵硬,她们亦是如临大敌,却在想要陪进去侍候时被刘嫖的婢子阻拦在了门外,那婢子说道:“太主与侯阳王妃有要事相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拟冬道:“大人还请通融,我们是王妃贴身婢子,陛下有令不得离开王妃半步。”
谁知为首的大婢子听罢只是森然冷笑,不顾沈奚准还在一旁就用鼻孔对着拟冬拟夏,毫不客气道:“我们主子是大长公主,就算陛下也要礼敬三分,你们……算得什么东西?”
拟冬饶是脾气再好,也被气的捏紧了拳头。
“无妨。”沈奚准轻轻推了拟冬一把,“你带拟夏远一些等本宫便是。”
拟冬拟夏心有不甘,但也知即便耗下去也没有结果,不得已还是一步三回头的走了。那大婢子这才像何事都未发生一般,为沈奚准引道:“王妃娘娘请。”
沈奚准不无讽刺的抬起了脚,这里明明是她居住的地方,却像是瞬间变作了外人,待她进去后,门扇也在她身后牢牢合住了。
刘嫖正立在屋子中央等着她,听见动静便收回了打量屋中摆设的目光,她冲沈奚准挑了挑唇角:“陛下疼你,在他来前,吾与你长话短说。”
她道:“吾听闻陛下掘了沈太后陵,为你找什么还子丹,只要吃下就能让你生育有望,如此神效,不知你试了没有?”
沈奚准却是一怔,“陛下不是因陵墓修筑不力,使得地宫透水才……?”
她脸上疑惑毫不作假,刘嫖却是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你该好好问一问陛下,吾听到的可不是空穴来风。”
说着她话锋一转,“若真是有这样好药,馆阳你可愿为陛下生养?你以美色向陛下雌伏能得几时好?不若有个孩子牵绊住陛下,同他长长久久。”
这话极为刺耳,让沈奚准不由变了脸色,她强笑道:“长姊果真是说笑了,我怎么能……我已嫁作人妇,又是陛下的姑姑……”
“那又怎样?”
刘嫖打断她,道:“只要你想,吾能让你什么也不是。”
沈奚准果然僵在原地,她这反应却让刘嫖极为满意。
她朝沈奚准走来,边走边道:“本宫手中有一道遗诏,是本宫母后临去之际特意为本宫留下的,要吾为你好好保管,吾还来为你念过。”
刘嫖虽是笑着,可她目光并不友善,沈奚准看着她的眼睛,不知为何漫起一阵恐惧。刘嫖的面庞在她眼前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十几年前的那一夜明明已过去那么久远,可却突然又被再一次拉近,拉近。
那夜裴未央难产,刘寡欲杀母留子来讨好她,刘嫖当是她狐惑了刘寡,得知后便怒气凶凶的来找她质问。她想要解释,可还未来得及开口,刘嫖已是狠狠抓住了她的头发。
她往她脸上打着耳光,还将她从榻上一直拖拽到地下去,并怒骂她说,“孽种!仗着陛下宠爱就在宫中无法无天,你真当本宫死了不成?阿娇今日若是有三长两短,本宫就要你的命!”
她无助的喊她,“长姊!”
“闭嘴!”
这一声长姊却是让刘嫖更加怒道:“刘家血脉岂容杂种掺和,叫吾长姊,你可配吗!?”
她拽着她的头发,迫她仰起脸来,质问说,“我母后为何不叫你姓刘,你自己当真猜不到?我告诉你,这大汉向来只我刘嫖一位长公主!想与我平起平坐,你下辈子重投胎都不够!”
她头皮阵阵作痛,却仍想摇头,“不——!”
刘嫖也知她不会信,是以冷笑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方绢布,那上面绣着朱线篆书,印着窦太后章印,她拎在手中让她看。
“可看得清吗!?沈娴与侍卫私通,你是先帝想借沈家的势才故意留下的孽种!如今沈姝已死,沈家人倒墙塌,要你早就没什么用处!”
刘嫖将她甩在地上,“我原想看在阿娇的份上放你一马,可你不识好歹,竟算计到她的头上来。杀母留子你可真是好手段,自己生不了就想要别人的孩子!你沈家没有别的能耐,蛊惑帝王倒真是有一手,沈姝是,沈娴是,你沈奚准更是!”
“可惜啊沈奚准。”刘嫖面目狰狞,“纵你再有本事,也未曾想还有一道遗诏吧?吾一旦将它放出去,你馆阳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到时你还想将陛下与侯阳王玩弄于股掌之间?别做梦了,失了馆阳长公主的名头,这长安谁人想叫你活你就活,谁人想叫你死,你就得死!”
……那可怕的记忆疯狂涌入,再次刺痛了沈奚准,她连连倒退好几步。可刘嫖哪肯罢休,步步朝她紧逼,直到让她后背抵住柱子,再退无可退。
她离沈奚准那样近,近到像是贴着沈奚准的面在说话,“那上头都写了什么,你当真忘记了吗?”m.sxynkj.ċöm
沈奚准脸上血色褪尽,一时惨白如纸,她仿佛强撑镇定一般,“长姊,陛下公子众多血脉早有延续,太子又才能持重深得陛下器重,我答应长姊要扶太子殿下坐稳储君之位,已无心思再去想什么自己的孩儿了。”
这番话倒是提醒了刘嫖,当年遗诏之事被抖露出来时,刘寡虽想趁机光明正大的迎沈奚准入宫,可终究是不舍沈奚准落得身败名裂的境地,他知刘嫖手握遗旨不会善罢甘休,是以就同她立下誓约,只要她能对遗诏之事守口如瓶,他便立刘岑为皇太子。
想起那一段旧事,刘嫖也微笑起来,她帮沈奚准拢了拢颊边的发,道是:“这几年你做的很好,太子确实得陛下偏爱,然近日事情太多,不得不教我多心。”
她道:“侯阳王府这次失火,连公子们也被折了进去,只有太子侥幸逃过一劫,可陛下震怒,罚他在博望苑中思过。”
“怎、怎么会……?”
刘嫖将沈奚准惊愕的脸色尽收眼底,她反问道:“是啊,怎么会这样巧,险些让陛下的子嗣全折在侯阳王府。”
沈奚准脸上毫无血色,她摇着头为自己辩解,“长姊,宛儿丢后陛下一直将我留在宫里,连一些消息都不肯让我知道。我烦请太子殿下去寻宛儿,也得了陛下的授意,公子的事我更是毫不知情!”
她很是受伤,“长姊是疑我生了异心吗?就算我真有,我也做不来这样狠毒,我怎会明知我女儿在山上,还去放火烧山啊!”
“你的女儿?”
刘嫖听罢只是皮笑肉不笑,“馆阳,究竟是你的女儿?还是陛下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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