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坤宁宫。
张皇后正在跟刘笑嫣像亲姐妹一样对坐闲聊,探讨育儿之术。
张皇后面露忧虑的神色:“这几日照儿安寝之时老打冷颤。有时候一个时辰打十几次冷颤。”
“我娘进宫时对我说,可能是被什么东西魇着了,掉了魂。得找神婆叫魂。”
“可是皇上又严禁宫中搞这种神鬼之事。”
刘笑嫣连忙道:“哎呀!壮壮一岁多的时候也这样!不是掉魂,是犯惊!用了个法子五天就治好了!”
张皇后抓住了刘笑嫣的手,急切的问:“义姐,什么法子?”
刘笑嫣答:“这法子简单。用猪腿骨熬汤,不要放盐和调料。每日给娃娃喂三勺骨汤。几天就能好。”
所谓的“犯惊”,说白了就是婴幼儿缺钙。在古代,骨头汤是小儿补钙的良方。这是老祖宗多少年传承下来的育儿经验。
张皇后惊讶:“就这么简单?”
刘笑嫣点点头:“就这么简单。保管治好!百姓家的小娃娃晚上犯惊,都是用这法子。”
“是药三分毒,但骨头汤不是药。皇后娘娘可大胆喂给太子。”
张皇后连忙吩咐李广:“常恭人的话听到了嘛?快去吩咐御膳房。”
随后张皇后疑惑:“这么简单的法子,为何太医院的御医,六局一司的女官都没跟本宫说过?”
刘笑嫣道:“太子安危关乎国本。他们怎么敢多嘴多舌。万一......他们恐怕全家都得掉脑袋。”
张皇后道:“我又不是前朝的万贵妃。动不动就杀人。这些人啊......”
刘笑嫣给张皇后倒了一杯茶:“皇后娘娘消消气。太医和女官们也有苦衷。”
张皇后握住刘笑嫣的手:“义姐,也只有你敢跟我说真话了。”
张皇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来人啊,把四川贡上来的蜜桔拿上来,招待常恭人。”
不多时,几个太监摆上了两盏盘蜜桔。
张皇后笑道:“这是四川布政使贡上来的,据说跑死了十几匹马呢。”
弘治帝躬勤俭约。唯独在张皇后这边不作数。
为了张皇后高兴,他经常干“一骑红尘妃子笑”之类的事。
这是弘治帝的白璧微瑕。
张皇后竟以国母之尊,亲自为刘笑嫣剥了一個橘子,递到她手里。
刘笑嫣接过橘子:“谢皇后娘娘赏赐。唔,真甜。”
张皇后道:“临走时你带半篓回去,给糖糖和壮壮吃。”
张皇后不管得到什么珍贵的贡物,首先想到的是两个弟弟,然后就是常家。
怪不得官场中人都说,常家跟内宫关系匪浅。
刘笑嫣道:“皇后娘娘,有个事情......牵扯到内宫事务,臣妾不太好开口。”
张皇后笑道:“咱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刘笑嫣开始替刘瑾说情:“钟鼓司大使刘瑾愿自贬官职,来坤宁宫做太子的侍恭官。”
最近周太皇太后给张皇后灌输了不少太子安危定要谨慎小心之类的话。
当初万贵妃三天两头明枪暗箭的想要谋害太子朱祐樘,是周太皇太后处处小心谨慎,才护着朱祐樘长大成人。
故而涉及朱厚照的事,张皇后很慎重,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问:“义姐,这刘瑾跟常家是什么关系?可靠嘛?”
刘笑嫣答:“刘瑾是老内相的干重孙。从老内相那边的干亲算,刘瑾得喊臣妾一声‘小婶婶’。”
“这刘瑾为人还算可靠。成化末年时曾跟常风一同保过储。”
张皇后笑道:“原来如此。既是常家的至好,那这人一准错不了。他又肯自贬官职来坤宁宫,极为难得。”
“来啊,去钟鼓司把大使刘瑾叫过来。”
两刻功夫后,刘瑾来到了张皇后的面前。
张皇后道:“刘瑾,常恭人在本宫面前举荐了你。你以后就专司太子的恭事。”
张皇后是在帮刘笑嫣卖人情。
刘瑾连忙磕头:“老奴谢皇后娘娘宫信任。谢常恭人美言。”
自此之后,刘瑾就成了朱厚照的身边人。
至少在当下,刘瑾对常家的提携感恩戴德。
且说常风那边又接到了弘治帝分派的一桩差事,清查礼部尚书丘濬的私档。
丘濬,朝堂上出了名的理学名臣、士林领袖。
他自景泰朝入仕后,历任翰林院编修、侍讲学士、翰林院学士、国子监祭酒。一直都是担任学官。
直到去年被提升为礼部尚书。
如今内阁只有首辅徐浦、次辅刘健二人。
徐浦谏言弘治帝,将丘濬调入内阁。
内阁里若有一位理学名臣、士林领袖。内阁发出的政令,在天下的读书人面前才更有分量。
说白了,就是主动在内阁里放一个读书人的利益代言人。
常风查完了丘濬的私档,来到了乾清宫。
弘治帝问:“丘濬这人如何?”
常风答:“理学宗师,当世大儒。为官期间没犯过大错。前朝时也未攀附过奸宦庸相。”
“只是......”
弘治帝连忙问:“只是什么?”
常风如实回禀:“只是有些一根筋。且心胸不甚宽广。”
弘治帝对这个倒是不在意。朝中的腐儒哪个不是一根筋?让他入阁,只是为了安抚天下读书人,表达皇帝尊重圣人之学的态度罢了。
当日,弘治帝下旨。升丘濬入阁。
弘治帝想把丘濬杵在内阁当一面旗,没指望他做事。
没想到,老学究丘濬上了心。一进内阁就办了不少事。
人家新官上任,徐浦和刘健也不好拦着他。
弘治五年,秋末。
久病缠身的王恕怒气冲冲的进了内阁值房。
徐浦连忙打招呼:“王老部堂!”
王恕的资历摆在那儿。虽不是阁员,但徐浦对他十分尊重。
王恕没有搭理徐浦,直接走到了丘濬的书案前:“丘阁老。今年夏天京察,我贬退了二百多名尸位素餐的京官。”
“可我告假这段时日,你竟以内阁阁员的身份,将其中的九十多人全都调回了京!”
“难道你要跟我们吏部打擂台?”
丘濬瞥了王恕一眼:“皇上半个月前有旨意,内阁学士有权择优选官。我只是尽本职而已。”
弘治帝执政前六年,将权力大部分都给了六部。
刘吉致仕后,弘治帝逐步让内阁分走六部的一部分权力。
人事权就是其中之一。
王恕怒道:“伱都说了,是择优选官!那些庸官糊涂官你调回京做什么?”
丘濬针锋相对:“那九十多名官员,都是科举的一甲或二甲前二十!科举名次等于优劣!”
王恕大吼:“科举名次靠前,不一定有做事的能力!”
丘濬“刺溜”喝了口茶,一脸高傲的神色,问:“敢问王部堂,你科举名次如何?”
王恕答:“我是正统十三年殿试三甲第三十名,赐同进士出身。怎么了?”
丘濬开始跟王恕摆资历:“那你知道我是什么名次嘛?我是正统九年广东乡试解元。景泰五年殿试二甲第一传胪!”
一甲只有三人,二甲第一相当于全国第四。
且当初丘濬殿试时,本定为了一甲第二名榜眼。因长相略差,才被降为二甲第一的。
丘濬质问王恕:“你殿试名次靠后,就故意弃用名次靠前的人,这是什么道理?”
王恕是个暴脾气。狠起来连镇守太监都敢吊起来痛殴,甚至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暴打锦衣卫。
此话一出,王恕直接火了:“丘濬,你放屁!你自己去看看他们的京察档底,考语全都是下等!这些庸官应试文章作的再好也不能用!”
丘濬针尖儿对麦芒:“我看是你王部堂来找我打擂台才对!”
“给我择优选官之权的是皇上!王部堂对我有意见,可以上书皇上!”
王恕道:“上书就上书!我还怕你不成!”
说完王恕气冲冲的转身离去。临走还不忘对着首辅徐浦留下一句:“一个月没来内阁值房,徐首辅,这值房里怎么一股酸腐味儿?”
显然王恕是在暗讽丘濬迂腐。
老王和老丘的官司打到了弘治帝的面前。
弘治帝这回没有支持王恕。作为皇帝,他有着自己的考量。
理学大师丘濬刚进内阁,调回了一批被贬的科举名次靠前的文官。
如果弘治帝准了王恕的奏折,把这批科举宠儿贬了,驳了理学大师的面子。岂不要得罪普天下的读书人?
没办法,弘治帝只得驳回王恕的折子,支持丘濬。
锦衣卫北镇抚使值房。
常风正在喝茶看经义预备明年的春闱呢。
钱能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
常风起身拱手:“见过督公。”
钱能大怒道:“反了,反了!”
常风给钱能倒了一杯茶:“督公息怒,谁反了。”
钱能一拍桌子:“丘濬反了!这厮入了内阁之后,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人家王老部堂忙着考察、裁汰庸官,累出了一身的病。”
“丘濬这厮倒好,一入阁就把王老部堂裁汰的九十多个庸官儿调回了京!”
“跟王老部堂这样公忠体国的能臣相比,他丘濬算个鸡脖卵子?就一个只会之乎者也的腐儒而已!”
“他懂个屁的用人?”
钱能是王恕的小迷弟。听说这事儿后,他比王恕本人都生气。
钱能话锋一转:“北镇抚司往丘濬府邸里派耳目了没?”
常风答:“按规矩,往内阁阁员府邸派耳目,需皇上的密旨。因皇上没有授意,故而没派。”
钱能道:“你立即调派精干耳目,潜伏到丘濬府邸里。丘濬做下任何不法情事,立即禀报给我!”
“我得给王老部堂狠狠出一口恶气!”
钱能如今是东厂督公,监管锦衣卫。是常风的顶头上司。
他的话,常风得听。
于是常风拱手:“是。我这就往丘府派耳目,监视丘濬。”
五日之后,入夜。
太医院院判刘文泰捧着一个匣子,进了丘濬的府邸。
院判职正六品。这个官职很特别。任官之人不仅要有功名,还要懂医术。
在丘濬的书房中,刘文泰给丘濬行了礼。
丘濬看到刘文泰的手中捧着匣子,认为他是来送礼的,冷哼一声:“我最重名节。”
“礼物还请你拿回去吧!”
刘文泰连忙解释:“阁老是当世大儒!论学问,是天下难寻的士林巨子。论人品,您风骨高洁,简直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下官不敢拿金银俗物来坏您的名节。下官带来的礼物,是一套宋版的《王文公文集》。”
刘文泰抛出的高帽,算是戴到丘濬心坎上了!
再说文人之间馈赠书籍乃是雅事。不算行贿受贿。
不得不说,刘文泰很会送礼,把丘濬的喜好给琢磨透了。
丘濬连忙问:“是据说不存于世的宋版《王文公集》嘛?”
刘文泰将匣子放到丘濬的书案上打开:“正是。这是绝世孤本。”
丘濬兴致勃勃的翻了起来,连声夸赞:“好!好!”
其实,这本《王文公集》十分珍贵。市面上能够卖到千两高价。
但馈赠书籍是雅事,丘濬没有拒绝:“多谢你了刘院判。”
礼送过了,刘文泰自然要开口请托办事。
刘文泰道:“阁老,今夜来此,下官是有事相求。”
丘濬捋了捋胡须:“哦?什么事?”
刘文泰笑道:“下官在太医院院判任上已任满了三年。下官虽是医官,但不是没有功名。”
“下官是成化十四年殿试的二甲第十五名。”
“下官此生,一直有为民谋福的夙愿。希望将学到的圣人学问,用在造福黎民上。”
“听说四川盐茶转运使出缺。今日特来请求阁老......”
丘濬一听刘文泰是二甲第十五,立马对他高看了一眼:“名次很靠前啊!不像朝廷中的某人,殿试排在三甲大几十名。还整日里吆三喝四的!”
“应试都应不好,谈何做官?”
丘濬所说的“某人”,显然指的是王恕。
刘文泰附和:“阁老这话说的太对了!科举是读书人的晋身之阶。晋身之阶低了,说明能力不足。”
“如果下官没记错,阁老您是景泰朝的二甲第一传胪!也只有您这样的人,才配执掌机枢!”
“还有,学问做得好,官才做得好!若论做学问。满朝官员,谁能及您?”
刘文泰一通彩虹屁把丘濬夸上了天。丘濬颇为受用。
丘濬道:“古人云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你在太医院任职三年,我看你是个有上医大才的!”sxynkj.ċöm
“你刚才说四川盐茶转运使?这是个从五品官职。正六品升从五品,是符合升迁规矩的。”
“明日我便命吏部给你挂牌子开官凭!”
别看这两个职位只查了一级。含权量可差大了!
太医院的院判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皇上、后妃、诸皇子病了,如果太医院给治好了,那是你们的本职。
如果病情加重,那就是杀头之罪!
且院判唯一的额外进项,就是皇帝赐银。没有一点灰色收入。
四川盐茶转运使则不同。是一等一的肥缺。管着整个四川的盐、茶贩运。
就算不贪污、不纳贿。收收陋规银子,一任三年也能得银上万。
刘文泰见丘濬答应了下来,内心一阵狂跳:可算能离开太医院那个清水烂衙门,得一个肥缺了!这宋版书送的真值!
刘文泰又跟丘濬一番闲聊,期间各种拍马屁。
两刻功夫后,他走出了书房。
刘文泰得意的哼着昆曲:“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而听得城外乱纷纷......”
然而,刘文泰不知道的是,他私下见丘濬,给丘濬送礼的事,已经被丘府的一个仆人记录了下来。
这仆人是常风派进丘府的耳目。
第二天,刘文泰送礼之事就被摆在了常风的案头。
常风倒是不以为意。下面的官员给阁老们送礼不是什么新鲜事。再说送的不是金银,而是书。
常风只吩咐耳目把丘府盯紧些就作罢了。
吏部大堂。
刘文泰拿着丘濬开的公文,来找王恕挂牌子、领官凭。
王恕仔细看了公文,眉头紧蹙:“你是医药世家出身。自金榜题名后就在太医院任职。”
“看履历从未担任过地方实职啊。”
刘文泰拱手道:“王部堂此言差矣。下官是成化十四年殿试二甲......”
王恕不是丘濬,不吃这一套。他不耐烦的一挥手,打断了刘文泰:“丘阁老的文书里,让你左迁四川盐茶转运使。”
“你知道这个官儿是做什么的嘛?”
刘文泰答:“自然是管盐和茶的。”
王恕追问:“怎么管?”
刘文泰答:“就是把盐引发给盐商,茶引发给茶商。”
王恕一脸鄙夷的神情:“就这?你连这个官如何做都不晓得。我怎么可能给你挂牌子开官凭?”
“我劝你一句,还是老老实实回太医院去,干好自己的本职!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
“更不要巴望着盐茶司是肥缺,想到四川去狠捞一笔!”
吏部天官拒绝用刘文泰,即便有阁员的推荐文书也无用。
刘文泰简直恨王恕恨得牙根痒!
他垂头丧气的走出了吏部衙门。随后回头瞪了吏部衙门一眼。
他心中暗骂:王恕,咱们走着瞧!你不让我当盐茶转运使,我让你这个吏部尚书也当不成!
刘文泰是典型的小人。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这仇刘文泰算是记下了!
不久之后,一个针对王恕的阴谋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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